从饭的形状来看,中国人的饭有干米饭、稀饭和粥三种。稀饭和粥相比,材料和做法都相对简单,清稀,清淡,一般不会放任何调料,不过和粥的区别不大,有的甚至黏稠如粥,暧昧至极使人纠结难分。也有些地方,比如广东粤语地区,包括湛江,稀饭和粥不分,都叫粥,饭则为干米饭。不像雷州方言地区,干米饭叫做粺(读如“卑”);稀饭叫做糜(读“毛横”切)、浮糜;粥就是粥,区别明显。
先说糜。糜可以说是雷州特色。雷州有句古话,“上见人头,下见人影”,说的就是糜。雷州人子女多,煮糜一般是用铜罐,口比水桶还大,满满一罐,底下是糜,颗粒分明;上面是饭饮(“饮”读如“暗”,即米汤),清可鉴人。记得以前,家里从来不煮开水,口渴了,就去灶头舀一勺饭饮喝;下午放学感觉有点饿了,但还没到吃饭时间,舀饭饮时就把勺子插进去一点,顺道舀一点糜。饭饮既是“开水”也是“饮料”,甚至是下午茶,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因为家里一年四季都吃糜。
雷州人喜欢吃糜,主要是气候原因,尤其夏天,干燥、闷热,吃糜开胃,容易消化,又能补充水分。吃糜还有历史遗留根源。传说吃糜是雷州土著居民百越人的古训,最初,是因为生产力落后,粮食不够吃,吃糜可以少放米,节省粮食。后来,从宋朝开始,雷州已经是广东粮仓,只要没有天灾人祸,粮食基本够吃,但雷州人还是保留吃糜的习惯,认为不能任意糟蹋粮食。其实,不仅是雷州,整个岭南地区,包括广府、潮汕都有吃糜的习惯,据载,这些地区也曾经生活过百越人。只不过,由于雷州半岛地处边陲,交通不便,这些生活习俗没有受到过多的影响和冲击,比较典型而已。
过去的糜,大多是番薯糜。早稻和晚稻之间,青黄不接,雷州人就将番薯加入大米中做成番薯糜或番薯粥。潮汕地区也有吃蕃薯糜的习惯,不过他们是将新鲜番薯切成小块,和大米煲,比较烂,而且米多薯少,而雷州番薯糜,番薯是擦成丝,并且唱主角,薯多米少。还有一种吃法是将番薯擦丝晒成薯赏(番薯丝干),收在尼龙袋或者坛子里,需要时,和大米熬成薯赏糜(番薯丝干糜),配咸鱼或者菜头脯,祛湿、祛暑又开胃。
说到番薯糜,就不能不顺道说说番薯。番薯其实是舶来品,关于它的引进,众说纷纭,有说是由陈经纶自吕宋(今菲律宾)传入福建;也有说是由林怀兰自交趾(今越南)传入广东,后者记于广东《电白县志》,说明朝吴川一位名叫林怀兰的郎中,在云游行医时医好了交趾一位守关大将,成为其好友,又被推荐治好了国王生病的女儿,国王设宴款待,席间有番薯。当时番薯为该国珍品,严禁外传,违者杀头。林怀兰觉得番薯美味,又可作粮食充饥,于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求得守关大将暗中帮助将番薯带回家乡引种并获得成功。后人感其恩德,建“番薯林公庙”作为纪念。
异邦稀缺珍贵的番薯,在雷州半岛经历了命运沉浮,而始终与人们的生活休戚相关。过去,物资匮乏,温饱有限,番薯常和大米一起,被制成番薯粺、番薯糜、番薯粥;番薯饼和番薯糖水也是雷州有名的小吃。不仅人吃,牲畜也吃,有雷歌为证,如《番薯好》:乜都不如压番薯,大妃给人小给猪,薯皮薯蒂留给狗,还剩薯藤留给牛。由此可见,人们吃番薯的初衷是为了填饱肚子,番薯也确曾在饥荒岁月作为主食替代品立下功劳,建国后甚至受到过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但因易种易得,随着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地位也一落千丈,尤其是经历过一日三顿都吃番薯糜那个年代的人,终于有机会吃饱米饭,看见番薯就讨厌,骂人都要顺便骂一下番薯。如,“番薯屎未屙净”是讽刺某人忘本;要是有人笑着对你说“你这个大番薯”,千万别笑纳,人家是在说你傻呢;我小时候不小心打破碗碟,或者干了蠢事,就常被大人呵斥“傻过番薯”。
好在,番薯也慢慢熬出头了。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们的养生意识逐渐增强,大家都意识到番薯不但可以作为副粮填饱肚子,而且营养丰富,甚至可以入药,有祛湿、健脾、强肾,增强体质,预防多种疾病比如预防肠癌和乳腺癌等功效,是非常健康的“长寿食品”。所以这几年,吃番薯的人又逐渐多起来,连那些高档酒楼也把番薯糜、番薯粥作为特色食品推出来,实在可喜可贺。
再说粺。“袁才子”袁枚认为,“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饭本身如果优秀,不需要任何菜肴,就能够吃得有滋有味,此话简直就是为雷州的饭而写。当然,这里所谓饭,指的是粺。
过去,雷州水利建设不完善,虽靠海而十年九旱,种田望天,粮食收成不足以维持温饱,聪明的主妇们便想方设法“开发”粮食替代品,并根据食物对人体的作用,顺应地方气候、节气变化特点调节饮食结构,将单调的米饭做出多样的风情。如蛤蒌粺、芋头粺、金瓜(南瓜)粺、菜头(萝卜)粺和番薯糜,当地人称“四粺一糜”,好吃又有益。此外,还有治久咳的红螺粺、滋阴补血的艾仔粺、驱寒祛湿的山艾(沙姜)粺、补中益气的八宝粺、强身健体的蛤仔(青蛙)粺,以及番薯粺、椰子粺、鸡汤(鸡油)粺、鸭汤粺、鹅粺、羊粺等等,种类之多,全国恐怕没有哪个地区可与之媲美。所有这些粺,曾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滋养蕴育了红土地上淳朴善良的子民,然而随着开发的深入,曾经随手可得的食材或因为过度捕食而面临灭绝,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定格成记忆,满怀着忧伤,如蛤仔粺;或因为新一代子民日益崇尚稀、贵,对其视而不见,如红螺粺、艾子粺。不过,也有的旧貌换新颜,充满了新生的喜悦,如蛤蒌粺。
红螺依旧,而红螺粺不再
吃过许多种粺,当时最喜欢、至今最难忘的是蛤蒌粺。当然,吃蛤蒌粺之前,须先了解蛤蒌。
据明万历《雷州府志》载:“雷俗嗜槟榔,合蒌叶食之。宾主昏(婚)聘,相此成礼。”当地人爱嚼槟榔,旧时民俗,槟榔为定情之物,订亲或嫁娶时,男女双方的礼品盒中必备成对的槟榔盒,盒内用数片合蒌叶垫或裹着槟榔,受礼一方直接以合蒌叶裹槟榔咀嚼,俗称“吃槟榔”。至今民间仍保留这一习俗。合蒌谐音为“合老”,有“合到老”的寓意,隐含了人们对新婚夫妇美好的祝愿。另据清嘉庆《雷州府志》载:“荜拨(一种藤本植物,可入药)叶极似蒌,亦藤生,不若蒌之蔓延也,香多辛少,味较蒌为醇,土人常取以调食,尤宜于炙田鸡,俗名田鸡为蛤,故亦曰蛤蒌。”雷州方言称田鸡(青蛙)为蛤,蛤蒌叶炒田鸡为当地传统的家常菜。
综合各类史料可见,合蒌与蛤蒌为同一物,学名假蒟,今人习惯称蛤蒌。蛤蒌是一种喜阴的野生植物,广东、广西、海南、福建等地都有。在雷州半岛,竹园里、水沟旁、院墙下,一年四季可见,尤其是连续下过几场雨后,蛤蒌就会疯长,藤蔓到处攀爬,村巷里弥漫着幽香。由于香味独特,蛤蒌自古就被取用为调味品,如前述蛤蒌炒田鸡,味极妙;炒田螺,蛤蒌可代紫苏,香味浓郁而辛味较淡,田螺性寒,蛤蒌性温,正好寒热相消;蛤蒌牛肉饼或蛤蒌夹肉让许多人欲罢不能,今已少见;煲汤时放些许蛤蒌叶,汤味会更加清香;蛤蒌包粽子(雷州蛤蒌粽多编织成鸭乸模样,故又称鸭乸粽或“笠”,第三章《家乡的粽》有详述),广东、广西都有记录。至于蛤蒌的药用价值,史料未见记载,但人们长期的实践经验证明,蛤蒌有温中散寒、滋阴补肾、排污祛湿、消肿止痛等功效,可用于治疗胃肠寒痛、风寒咳嗽、水肿、疟疾、牙痛、风湿骨痛、跌打损伤等疾病,旧时被视为妇女坐月或冬天进补的宝物,常被用来煲粺。蛤蒌粺似乎只雷州有此吃法。
记得小时候,如果连续几天下雨,不方便去赶集买菜,母亲就吩咐我到屋前水沟旁摘蛤蒌叶,煲蛤蒌粺吃。蛤蒌叶洗净剁碎,热油爆炒至香,倒入洗净的大米略炒,加水和适量食盐,盖盖焖熟。地道的蛤蒌粺,油必定是猪油,猪油渣最好,若无,鸡油或鸡油渣也不错;锅必定是大锅,煮出来的蛤蒌粺颗粒分明,油光滑亮,开盖即可闻到蛤蒌的幽香,渗着镬香,若用现代化的电饭煲则无此妙。虽然每次吃蛤蒌粺,几乎都没有菜,但我们还是很开心,每吃,饭量都会增大,母亲有时就叹息,菜倒是省了,米又得多放点。
鲜蛤蒌叶不耐久存,如晒干磨成粉,变成一种食品工业调味料,既满足餐饮业的需求,也可解游子相思之苦。又听闻蛤蒌可以当茶饮,对妇科疾病有疗效,号称女人的去污粉,如果属实,真该好好研制开发推广
在形形色色的“粺”与“糜”中,蛤蒌粺是幸运的,没有随着时代的变迁被遗忘在乡村的角落里,默数着荒芜和寂寞。无论何时,蛤蒌总还是郁郁葱葱地守候在房前屋后,等待哪个阴雨天忽然被人想起,摘一筐叶子,洗净、剁碎,煲一锅浓香的蛤蒌粺,只是下饭菜却丰富了。一些食肆也将蛤蒌粺作为“特色美食”推出,“风味”兼“野味”,颇为符合现代人返璞归真、追求创新的心态。但愿这幸运能够延续,使我不至于怀念。
只有吃上这样一碗“粺”或“糜”,才是真的回家。
文章来源:摘自谢彩云《本味雷州》
编辑|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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