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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年合订本1

大象

  动物园的领导是一个野心家,对他来说,园中的动物不过是自己的进身之阶。至于他所管辖的单位应该具

有的教育年轻人的职能,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动物园的长颈鹿脖子很短,獾没有自己的窝,旱獭对一切都漠不

关心,极少叫唤。这些情况不应该出现在动物园,尤其是在这座经常有学校组织学生参观的动物园。

  这是一座省级动物园,但是缺少几种基本的动物,例如大象。但他们饲养了三千只野兔,以此暂时顶替。

然而随着国家的发展,动物园也要逐渐完善。终于轮到填补大象空缺的时候了。恰值七月二十二日,动物园接

到通知,大象的配给批文终于下达。动物园的那些全情投入此事的工作人员感到无比高兴。然而他们得知动物

园的总经理给华沙方面写了一封请愿书的消息时,感到十分惊诧——这封请愿书拒绝了大象的配给,还阐述了

用更加经济的手段获得大象的计划。

  请愿书是这么写的:“我和全体工作人员都意识到,饲养大象会给波兰的矿工和炼钢工人带来巨大负担。

我们想降低自己的成本,建议用‘我们自己的大象’来替代批文配给的大象。我们可以用胶皮制作一头大象,

按照真大象的尺寸来做,内部充气,并用围栏将其围起来。这头‘大象’在细节处理和描绘上也力求逼真,即

使从近处审视也无法辨别其真伪。让我们记住,大象是一种笨重的动物,不会进行任何跳跃和奔跑的动作,也

不会打滚儿。我们还要在围栏边立一块牌子,说明这是一头非常愚笨的大象。由此省下来的钱可以用来制造一

架新的喷气式飞机或者修复一批教堂古迹。请注意,这个创意以及本计划的编制都是我对我们共同事业和战斗

的微薄献礼。”下面还有签名。

  这封请愿书显然到了一名尸位素餐的官员手上,这名官员并不探究事情的本质,只是遵循节省成本的原则

接受了这个计划。在得到肯定的批复后,动物园总经理就命人制作巨大的橡胶皮囊,然后充上空气。

  给大象充气的任务交到了两个看门人手上,他们从皮囊的两端分别往里充气。出于谨慎考虑,这项工作必

须在当夜完成。城市的居民已经知道动物园要来一头大象,都想先睹为快。此外,总经理也在催促施压,因为

他期望获得一笔奖金——如果他的设想获得成功的话。

  两个看门人把自己锁在工棚里,开始充气,这里是一个手工工作间。然而经过两个小时的努力,他们发现

,灰色的皮囊只是在地面上方凸起了并不明显的一点,形成了一个扁平的鼓包,根本看不出大象的样子。夜越

来越深,喧嚣和嘈杂的人声早已隐去,动物园里只飘荡着胡狼的号叫声。两个筋疲力尽的人休息了片刻,还要

提防着好不容易充进去的那些气跑掉。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并不习惯干这样的体力活。

  “要是这样干,恐怕我们天亮才能完成。”其中一人对同伴说,“到家之后,我该怎么跟老婆解释呢?要

知道,如果我说,我一夜都在给大象充气,她肯定不相信我。”

  “那当然,”另一个人赞同道,“给大象充气这种事说出来谁信啊,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的总经理是个投

机分子。”

  又折腾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实在累坏了。大象的躯干又膨大了一些,但离充满的状态还差得很远。

  “干得越来越辛苦了!”第一个人抱怨。

  “是啊,累死了,我们歇一会儿吧。”第二个人附和道。

  当他们休息时,其中一人注意到墙上凸出来的煤气阀。他突发奇想,是否可以用煤气代替空气把大象充满

呢?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同伴。

  于是他们决定试一试。把煤气阀接上大象,结果事情的发展正如他们希望的那样,不一会儿,工作间里就

站起了一头大象,庞大的躯干、粗壮的腿、巨大的耳朵和特有的长鼻子,栩栩如生,大小和真的一样。总经理

被野心驱使,力图仿真,努力将大象模型做得无比巨大,哪还会考虑由此带来的种种困难。

  “棒极了!”那个想到用煤气的看门人高兴地说,“我们可以回家了。”

  清早,有人把大象搬到了特意为它准备的带有围栏的场地——就在动物园的中心位置,猴笼的旁边。大象

被摆在天然岩石的背景下,看起来颇具威严。前面还竖着一块牌子,上书“特别笨重,根本不会跑”几个大字

  这天来参观的第一批观众中有一群由老师带领的当地小学生。老师想用实地观摩的方式来给学生们讲授关

于大象的课程。全班学生在大象围栏前站好后,老师开始讲课:“大象是一种食草动物。它们在长鼻子的帮助

下拽下嫩树枝,吃上面的叶子。”

  围在大象周围的小学生们充满惊奇地看着大象,等待着看大象如何折下树枝,然而,大象站在围栏里纹丝

不动。

  “大象和已经灭绝了的猛犸象有着共同的祖先。因此毫不奇怪,大象是目前陆地上生存着的最大的动物。

  勤奋好学的学生们唰唰地做着笔记。

  “只有鲸鱼比大象重,但是它们生活在海里。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说,陆地之王就是大象。”

  一阵轻风吹过动物园。

  “成年象的体重在四千千克到六千千克。”

  突然,大象抖动起来,开始飘向空中。它在地面上方逡巡了一会儿,但在风的吹动下继续向上攀升,整个

庞大的身躯飘荡在蔚蓝色的天空中。又过了一会儿,它飞得越来越高了,向地面的观众展示着四条张开的圆柱

形粗腿、鼓鼓的肚子和长鼻子。然后它随风横向飞过围栏,消失在树丛上方。吓傻了的猴子仰天发呆。

  后来,大象在附近的植物园里被找到,它跌落在仙人掌上,被扎破了。

  那些去动物园的小学生,后来都中途辍学,成了无赖和流氓,整天喝伏特加、砸别人家的玻璃。他们根本

就不相信有大象。

拜访狼巢

被焚毁的狼巢20世纪90年代,我应邀去美国进行为时四周的访问。在翻译的陪同下,我由东而西,一路

走过。最后一站是旧金山。有一天,翻译把我交给当地义工。按行程安排,是由他们陪同我参观旧金山郊外的

葡萄园。

  陪我的义工是来自中国甘肃省的一位老师,她的先生是美国人,他们正上中学的儿子也与我们同行。惭愧

的是,岁月已久,我已忘记他们姓甚名谁。老师的美国先生开车,带领我们参观。介绍旧金山葡萄园的历史时

,也主要由他讲述。他领着我们去一座很老旧的葡萄园作坊,说最初的作坊就是那个样子。这里几无游人,四

处陈旧不堪。放眼望去,环绕它的,却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我们就在这个旧作坊的空地处吃着自带的午餐。

美国先生突然说:“你是作家,你知道杰克·伦敦吗?”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简直太熟悉了。从少年时代起,我就开始读杰克·伦敦的作品。无论是《荒野的呼唤

》,还是《热爱生命》,还有他的《白牙》《马丁·伊登》,都曾是我喜爱的作品。说到作家本人,杰克·伦

敦充满野性和张力的人生,更是我等平庸之辈所羡慕、所向往却无法拥有的。

  我立即回答:“当然知道。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美国先生高兴起来,他说:“杰克·伦敦的墓就在附

近,你想去看看吗?”我大声说:“太好了!他还有座狼巢,被烧掉了。”美国先生见我知道狼巢,更高兴了

,说:“是的,也在那里。树林很大,我也是很久以前去的,要寻找一下。”

  于是我们马上驱车前往。其实美国先生对道路很熟,稍微转了一下,就找到那片森林。森林之大之荒凉之

寂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正值秋天,满林子被季节熏染过的或黄或红的树叶与一些常青树木重叠交错,满

眼斑斓混杂的景象。我们踏上一条林中小路。小路两边,灌木和大树高低错落,不时有乱枝横挡在眼前。这里

似乎从未有过人迹,但覆盖着树叶的小路已被人踩实,可见来过的人也不会太少。

  依着指示路牌,在林中小路上走了十几分钟,我们先到了杰克·伦敦的墓地。没有墓碑,没有坟包,也没

有墓志铭,有的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在雨露风霜下,覆盖着层层苔藓,老的死去,新的再生。杰克·伦

敦的肉身就埋在这块石头之下,而石头被一圈业已陈旧的木栅栏围护着。真不知道他狂放不羁的灵魂能否被这

石头压扁或遭栅栏围困。好在杰克·伦敦并不孤独,邻旁便是他儿女的墓地。

  从墓地到狼巢,步行只需三五分钟。尽管已知狼巢建在密林之中,但当它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仍然有点儿

心惊。没有料到,它给我的感觉竟然有些悲壮。它被四周的参天大树围绕。被焚过的狼巢,尽管火痕历历,但

其轮廓依然清晰,在斑驳的阳光下,一派风光地挺立着。

杰克·伦敦的墓地   狼巢的外墙所用石块呈赭红色,大小不一,交错砌就。据说附近的山谷叫月亮谷,石

头都是从那里运来的。时日已久,石块表层一如墓地的石头,也生长着些许苔藓,东一片西一片地粘在石墙上

。室内已被烧得不成形状,但巨大的浴缸仍清晰可见。最显著的是狼巢的烟囱,有四五个,高耸着,威武而挺

拔。纵然已成废墟,但其粗犷坚定的风格,还保有杰克·伦敦式的气质,与我脑海中的印记很是吻合。

  狼巢是杰克·伦敦的心血之作。据说他花了好些年的时间,延请名家设计,精心构筑。内部豪华,外观壮

丽。但意外的是,在他即将搬入的前两三天,一场大火将它烧毁,至今都没有人能说清火灾的缘由。这场火似

乎也烧掉了杰克·伦敦的野心和生命,大概3年后,杰克·伦敦去世。他是自杀身亡还是因病去世,我已经记

不太清,所记得的只是,他死时只有40岁——这本是何等风华正茂的年龄。

  离开时,我们都没有说什么。甚至,我连其所在的地名都没有问。

  一晃过去了十几年,我再次来到旧金山——是路过。秋阳下狼巢的样子,不时在脑海中浮现,我突然很想

再去看看。有同学居住在旧金山,特意来酒店看我。我问他:“你去过杰克·伦敦的狼巢吗?”同学吃了一惊

,说他居然完全不知道。我说:“我去过,但我还想去看看。”同学立即说:“我陪你去。”于是他向朋友打

听了路线,第二天我们便驱车前往。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旧金山北部的索诺玛县,这一带正是盛产葡萄的区域,索诺玛山脉环绕

着这里密集的葡萄酒庄。年前,杰克·伦敦在这里买下了一个农场,看上去,他试图过一种边耕种边写作

的生活。狼巢便建在他的农场之内。

  当年的农场现已是杰克·伦敦历史公园。经过一棵老树,我看到一幢石屋。同学看了介绍说:“这是杰克

·伦敦纪念馆。”房屋是杰克·伦敦去世后,其夫人仿狼巢风格建造的,新近才被设为纪念馆。

  馆内很清静,墙上挂着杰克·伦敦的照片,柜中陈列着杰克·伦敦的遗物和手稿。虽然触碰不到,但走近

它们时,似乎仍然能感觉到杰克·伦敦的气息。想到这些曾是杰克·伦敦亲用之物、亲抚之纸,难免不让人怦

然心动。

  再一次踏上那条小路。墓地和狼巢与我十多年前看到的完全一样。时间在此,仿佛凝固了。它们仿佛潜伏

在这片森林之中,不动声色地看春来秋去,人世沧桑,只是苔藓更密更厚了一些而已。甚至,这一切给我的感

受,与十几年前相比,也没什么两样。

  有时候,什么也不为,只因为你读了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影响过你的人生,于是,你就想来看看。看看就

好。

  而实际上,你看到的可能是微缩的人生:你的奋斗,你非常努力的奋斗;你的不放弃,你异常顽强的不放

弃。但它们往往就只剩残垣断壁式的结果,留下一块苔痕累累的石头,在夕照下,闪耀着光芒。它或许照亮后

人的内心,又或许给他们的只是更深重的阴影。

普拉特尔的春天

  她像一阵旋风似的从门口冲了进来。

  “我的衣服送来了吗?”

  “没送来,小姐。”使女答道,“我也不大相信今天这衣服还会送来。”

  “当然不会送来了。我知道这个懒家伙。”她嚷道,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强压下去的哭腔,“现在是

十二点,一点半我就该乘车出门到普拉特尔公园去看赛马了。这个蠢货害我去不成了,碰巧今天的天气这样好

。”

  她火冒三丈,苗条纤秀的身子猛地一下倒在那张狭窄的波斯长沙发上。她没法去参加赛马会,而通常在这

种场合,她作为众人熟悉的贵妇和著名美女,总是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为此气得发抖,双手捂住脸,眼泪从

她那戴了许多戒指的手指缝里滚滚流下。

  她闷闷不乐地在屋里乱转。狭窄的闺房里塞满了东西,从劣等的破烂货到精致的艺术品,应有尽有,所以

显得品位低下。她在这里感到极不舒服,更别提那二十种不同的香水混杂的气味和刺鼻的烟味了,屋里每样东

西都沾上了这种气味。这一切第一次令她如此厌恶,甚至那些精装的普列沃斯特的小说集今天对她而言也失去

了魅力,因为她总是一个劲儿地想着普拉特尔公园,想着她的普拉特尔和草场上矫健的赛马。

  这一切全都落空了,仅仅因为她没有漂亮的礼服。

  她走到窗前,俯瞰那被太阳晒得发亮的格拉本街的人行道和行色匆匆的过往行人。天空澄碧如洗,春风和

煦宜人,她想郊游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以至心急如焚。突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独自到

普拉特尔公园去。尽管她坐不上装饰着鲜花的彩车,但是至少也得看看彩车,她可不能不去普拉特尔。这样,

她就不必身穿高贵的礼服,只需要穿一身朴素的衣服——这样一来,别人就认不出她了。

  有了这个念头,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她打开衣柜,挑选衣裙,可满眼都是鲜亮刺目、花里胡哨、大红大绿的颜色,看得她眼花缭乱。她挑来挑

去,但真不知道挑哪件才好,因为她所有的礼服几乎都有一个明确的意图,就是引人注目,而这正是她今天竭

力避免的。找了半天,终于有一抹天真而愉快的微笑突然浮现在她的脸上。在柜子的一角,她发现了一件简朴

得近乎寒酸的衣服,满是灰尘,被压出了很多褶子。引她微笑的不光是她发现的这件衣服,还有这件衣服勾起

的历历在目的往事。她想起那一天,她穿着这件衣服和她的恋人一起离家出走,想起她和恋人一起享受的许多

幸福,然后又想起她以幸福为代价换来华裳丽服的日子:先是充当一个伯爵的情妇,继而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情

妇,接着成为其他许多人的情妇……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留着这件衣服。但是这件衣服现在还在,她很高兴。她换上这件衣服,在笨重的威尼

斯大镜子前左右顾盼,不禁对自己的模样感到好笑——她看上去规规矩矩的,实足是一个市民家的姑娘,天真

烂漫、纯洁无瑕。

  到处乱抓乱摸了一阵,她找到了与衣服配套的帽子,然后笑吟吟地冲着镜子看了一眼,只见镜子里有一个

市民家的少女,穿着星期日的盛装,同样笑吟吟地向她还礼。于是她出发了。

  她唇边挂着微笑,走到街上。

  起先,她认为每个人都会觉察到,其实她并不是自己装扮出来的那种人。但是,那些在正午的骄阳下从她

身边匆匆走过的行人,绝大多数没有时间去打量她。慢慢地,她自己真的进入角色,一路遐想,沿着红塔大街

走了下去。

  这里,一切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星期日的气氛从身着盛装、心情欢快的人们身上传染给了动物和

其他东西,一切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向她致意。她目不暇接地注视着五彩缤纷的街道和热闹非常的人们,

其实她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只顾傻瞧傻看,差点儿撞上一辆马车。这时,她不禁自言自语:“简直像一个

乡下姑娘。”

  她兴高采烈地继续往前走,不久就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挤在人流中,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漫无目

的,毫无计划,却在充满活力的欢呼声中不断涌动起伏,向前翻腾。

  她几乎要庆幸女裁缝忘记给她送衣服了。因为她在这里体验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自由,简直和童

年初游普拉特尔时的感觉差不多了。

  突然,她抬起头来。

  起初,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突然给她的思维蒙上一层难以看透的轻纱

。她抬头一看,发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尽管她没有朝那儿看,但她那女性的直觉,正确解释了让她从梦

中惊醒的这道目光。

  射出这道目光的是一双深色的眸子,镶嵌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尽管小胡子长得浓密,这张脸依然流露出

稚气,十分讨人喜欢。论穿着,此人像一个大学生,一顶圆顶宽边毡帽斜遮住他脸上柔和而规则的线条,赋予

那颗普普通通、几乎可以说极为平常的头颅一些诗人的丰采和理想的成分。

  她的第一反应是轻蔑地皱起眉头,高傲地把目光移开。这个普通人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呢?她可不是从

郊区来的姑娘,她是……

  突然,她的思路中断了,眼睛里闪出不安分的笑意。刚才,她又自认为是社交场上的时髦女子,完全忘记

自己已经戴上了市民少女的假面。她的乔装打扮这样成功,她孩子气地感到非常得意。

  这个年轻人把她的微笑理解成一种鼓励,便走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试图使自己表现出一种必胜的

信心和男子气概,但是徒然。他那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地把刚强的表情扫得一干二净。而

这正好是他讨她喜欢的地方,因为男人表现出的含蓄和内敛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仔细观察这个大学生一而

再、再而三欲语又止的样子,对她来说简直像看一出无比幽默的喜剧。她不得不使劲咬住嘴唇,免得冲他笑出

声来。

  这个年轻人还有一个优点——他眼睛不瞎。他清楚地看到她漂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流露出真情,这使他

勇气倍增。

  突然,他一下子没头没脑地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地问道,他是否可以陪她走一程。

  尽管这个年轻人准备了很长时间,可是在他提问的一刹那,她仍然大吃一惊。她该接受吗?为什么不呢?

千万不要马上就想这件事该如何收场。既然她已经是市民少女打扮,那就得扮演一下这个角色。她也要像市民

少女一样,与自己的爱慕者一起去逛一逛普拉特尔公园,没准儿还很有趣呢!

  于是,她决定接受邀请,便对他说,她很感谢,不过他还是不陪她为好,因为这会占用他很多时间。在这

种情况下,她的肯定回答就隐藏在这个看似婉拒的句子里。

  他马上明白了,便走到她身边。

  不久,两个人便滔滔不绝地交谈起来。

  这是一个快乐的年轻大学生,离开高等文科中学还没几年,他从中学带来一股奔放的疯劲儿。他的人生经

历还很少,爱情往往只停留于暗自思慕,表现为小心翼翼地在远处欣赏,沉醉于诗句和梦境之中。

  相反,她却吃惊地发现,自己一下子变成一个话匣子,对什么事情都十分关心,并且突然间又操起她从前

说的一口维也纳方言。她大约有五年没说这种方言了,她似乎觉得,这五年风流放浪的生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又变成那个身材纤瘦、热爱生活的郊区少女,如此迷恋普拉特尔公园和它特有的魔力。

  她不知不觉地跟他一起慢慢离开了大道,脱离了喧嚣的滚滚人流,走进春意盎然的、广阔的普拉特尔公园

  枝叶繁茂的百年老栗子树,浓荫匝地,翠绿一片,宛如巨人矗立。那缀满花朵的枝丫沙沙作响,像恋人们

在悄声细语地互诉衷肠;白色的花絮宛如冬日的雪花飘洒在翠绿的草丛里,落英成阵,组成奇特的图案。天空

像蓝宝石拱顶笼罩在千树万木之上,湛蓝明亮又纯净。太阳为它精妙绝伦、亘古长存、无可比拟的创造物——

普拉特尔的春天洒上万道金光……

  “普拉特尔的春天!”

  两个人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些魔力已经慢慢萦绕在他们心上。渐渐地,在他们的欢快戏谑之中渗入一丝知心

朋友间的亲密——这可是一个不请自来却颇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变成了好朋友。他遇见这个活泼开朗、快活迷

人的姑娘,感到满心喜悦,她那旁若无人的神态使她看上去活像一个乔装的公主。她也喜欢这个朝气蓬勃的小

伙子。而她对与这个小伙子合演的这场喜剧,现在也有些认真了。她穿上过去的衣服,也找回了过去的感觉;

她又渴望着一种幸福,那属于初恋的幸福。

  她感到,她仿佛希望现在是初次经历这种感情——那化为玩笑的赞赏,那隐而不露的渴望,那单纯宁静的

幸福……

  他轻轻地挽住她的胳膊,她没有拒绝。他给她讲了好多好多事情,讲他的少年时代,讲他的种种经历,然

后,讲他名叫汉斯,正在上大学,他非常喜欢她……他讲这些的时候,她感到他温暖的气息吹到她的发际。他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她表白,这使她因快乐和幸福而浑身战栗。表白的话她听过千百遍,有些人也许说得更

美妙。她也接受过许多人的求爱,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求爱的表白像今天这样,他在她耳际低声道出的、发自内

心的朴素话语,让她的面颊变得绯红,发出光彩。

  当他用双手捧住她的头,吻她的时候,她也没反抗,那是长长的、深情的一吻,里面包含了无数埋在心底

表示爱情的话语。

  这一吻驱散了她的全部记忆,她觉得这是平生得到的第一个爱之吻。她和这个年轻人演的这场戏现在变得

情节动人、感情充沛。她心中萌发出一种深挚的爱,这使她忘记了自己的全部过去,就像演员演到出神入化、

炉火纯青的时候,感觉自己真的是国王或者英雄,不再记得自己的职业。

  她觉得,仿佛发生了一个奇迹,使她可以再一次体验初恋的滋味。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手挽着手,沉浸在脉脉柔情的甜蜜之中。晚霞烧红了天幕,树梢像

漆黑的手指插入赤红的天空。暮霭浓重,树木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晚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

  汉斯和莉泽——平素她总管自己叫莉齐,此刻她觉得“莉泽”这个儿时的名字突然变得如此可爱、可亲,

于是她就告诉了他这个名字——转身向普拉特尔公园走去。他们远远就能听到公园里人声鼎沸,夹杂着各式各

样的噪音和喧哗声。

  对莉泽来说,这个普拉特尔公园简直是一块新发现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重新找回的童年乐土。

  又过了一会儿,汉斯发现,肚子饿的问题该解决了。她欣然同意,他们便一起走进一家稍稍远离热闹人群

的酒店。在那里,喧嚣的人声渐渐变成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越来越轻,越来越静。

  他们坐在一起,紧紧地依偎着。他给她讲各种各样欢快的故事,并且巧妙地在每个故事里安插进一些奉承

话,让她保持着愉快的心情。她早已忘却童年时代的故事,如今重新记起;那些早已从她记忆中消失的人物形

象,如今重新浮现,并且以幽默的方式汇集在她的脑海中。她像中了魔法一样,和原来判若两人,变得更加年

轻。

  他们就这样一起聊了很久……

  黑夜早已带着浓黑的面纱来临,却没有驱走傍晚的闷热。空气滞重,犹如一道沉重的魔障。远方,一道闪

电打破愈来愈深沉的宁静。渐渐地,灯火阑珊,游人四散,大家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家。

  汉斯也站起身来。

  “来,莉泽,我们走吧。”

  她跟着他走,他们手挽着手,离开幽暗而神秘的普拉特尔公园,最后几盏彩灯像闪闪发光的猛虎的眼睛,

在簌簌作响的树丛中闪烁。

  他们走过洒满月光的普拉特尔大街,没有多少行人,街道也已沉睡安息。走在石子路上,每一步都产生很

响的回声。人影幢幢,怯生生、急匆匆地从路灯旁一闪而过,街灯漠然地发出微弱的幽光。

  他们没有谈论归途的方向,但是汉斯默默地充当起向导。他是在向自己的住处走,这一点她预感到了,却

不想说出来。

  他们就这样向前走,很少说话。他们走过多瑙河大桥,接着穿过环形大道,走向第八区。这是维也纳的大

学生区。他们走过维也纳大学那闪闪发光的、用石块砌成的宏伟建筑,路过市议会,向着狭窄寒碜的小巷走去

  突然,他开始对她说话。

  他向她倾诉着炙热灼人的话语,用火烧火燎的情感吐露出对青春爱情的渴望,那是只有在最炽烈的情绪支

配下才能说出的最热烈的话语。在他的言辞中,隐匿着一个年轻生命对幸福与快乐的无限向往,对爱情最迷人

之处的全部狂热追求。

  听了他的这番话,她浑身颤抖。

  醉人的词句和狂野的诗句,在她耳中汇成一首令人痴迷的乐曲。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急切的表白在

她心中引起强烈的热情,驱使她去靠近他的身体。

  在一座古老而狭小的房子前面,他停住脚步,按了一下门铃,眼睛里闪耀着巨大的幸福……

  门很快地打开了。

  他们先快步穿过一条细长阴湿的过道,然后是许多狭窄的旋转楼梯。但是这些,她都没有注意到。他用强

壮的双臂把她像羽毛似的抱上楼梯,他的双手由于期待快乐而颤抖,这颤动也传到了她的身上,与此同时,她

如历梦境般地向上飞升。

  爬到楼上后他站住了,打开一间小屋。这是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需要费尽目力才能辨明屋里的陈设,因

为一条破烂的白色窗帘遮住了窄小的天窗,稀疏的月光就洒在这窗帘上。

  他把她轻轻放下,然后更加用力地抱住她。

  房间昏暗而狭小。

  但是,无边无际的幸福充溢于屋里,整个房间安宁静谧。爱情的灼热阳光照亮了这深沉的黑暗……

  时间还早,也许才刚到六点。

  莉齐重新回到家里,回到她漂亮的闺房。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窗户敞开,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因为那混浊的、甜得发腻的香水味道实在

令她恶心,这香味使她想到眼前的生活。过去,她漠然地容忍了这样的生活,不去深思,盲目顺从,听天由命

。但是,昨天的经历像一缕清新愉悦的青春幽梦落入她的命运,使她突然产生对爱情的渴望。

  可是她感觉到,她已无法回头。马上就会有一个她的崇拜者上门,接着是另一个。想到这儿,她悚然一惊

  她害怕这渐趋明亮、更加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慢慢地开始回想起昨天,它像行将消散的阳光照进她如此昏暗、阴郁的生活。她忘记了即将到

来的一切。

  在她唇上闪着一缕孩子般的微笑,那是一个从清晨的美梦中醒来的幸福的孩子。

女人的白夜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窗,窗外的窗子静静地看我。在白夜里我才知道,我看世界时,世界也在看我。奥斯

陆的白夜银白银白。夜最深时也能辨清对面窗内窗帘的颜色。那亚麻色的窗帘从不拉严,我才知道对面这老式

房子并非一幢公寓。我依然认定对面便是娜斯金卡的家,这少女的外婆正用别针把外孙女和自己别在一起。可

娜斯金卡还是有办法逃走,于是,圣彼得堡朦胧、湿润的白夜里便有了娜斯金卡和她的爱情故事。这是陀思妥

耶夫斯基的《白夜》,十几年前它就给了我那样美好的心境。当我在黑夜里梦见白夜时,那白夜就是娜斯金卡

纯净的脸。十几年过去,我看见了真正的白夜。如今我置身奥斯陆的白夜中,又听见了另一个白夜的故事。

  六月二十二日是北欧的仲夏夜狂欢节。这天的白夜最长,人们在黄昏时分相聚海边,点起篝火,彻夜欢歌

。在古代,这个节日却是以拿女人祭神为主要内容的。小镇上的人们在海边燃起火堆,将一个被镇长认定有罪

的女人扔进火里,将她烧死以换取整个小镇的清白。女人们惧怕这白夜的来临,惧怕自己被镇长选中,于是更

加小心做人。可是,每一年的仲夏夜,火堆里仍然要投入一个女人,女人们仍然要在这里战栗着狂欢。多少年

后,当又一个仲夏夜来临,又有女人就要被扔进火里时,一个聪明、勇敢的女人决意夺回女人的命运。她站出

来质问镇长,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将被火烧的女人有罪。镇长也很聪明,说:“可以将这个女人装进麻袋,

绑好后投入池塘。假如她漂在水面上,那就说明她是清白的;假如她沉了下去,那她便是罪恶深重。”人们雀

跃着拥向池塘,去观赏这种验证。自然,镇长选中的女人永远都是沉下去的。这种验证的方式不过是让用来祭

神的女人在火的折磨前又加一重水的折磨。多少年后,仲夏夜狂欢的篝火里不再投入女人,时代终于使活人换

成了草人。草人敷衍了神灵,草人让女人松了一口气。仲夏夜可爱起来,篝火旁响起没有战栗的歌唱。可那草

人的样子是男草人还是女草人?我一直想问一问讲故事的人。

  当我在一个白夜从易卜生的故乡希恩乘车返回奥斯陆的时候,沿途那幽深的有野鹿出没的森林里,那绿色

松涛起伏的山谷里,到处响着娜拉出走时的关门声。这关门声曾经响彻全世界,如今在这明如白昼的夜色里,

它格外清晰、真切,就像是回答着古代那个镇长的暴虐。于是,世界上那么多的女人被吸引到斯堪的纳维亚半

岛来,人们称这些人为作家。于是,第二届国际女作家书展在娜拉的故乡开幕了。六月二十二日,参加书展的

全体女作家聚集在英格亚德海湾,燃起篝火,共度狂欢之夜。于是,奥斯陆慷慨地将它的仲夏夜献给更多的女

人,女人在今夜决定一切、享受一切、统治一切。这里有梦中出现过的美妙意境,这里有我们不曾有过的梦。

英格亚德海湾的松树绿得娇嫩,海水蓝得透亮。红色的太阳在深夜十一点的海面半浸着身体,久久不愿沉没,

就像在倾听芬兰女作家正在演唱的那粗犷、幽默的无字歌。在她家乡的山谷里,当人们在彼此相隔很远的地方

劳动时,就靠这无字的歌声沟通着心灵,传递着彼此的消息。一个弹着吉他的女歌手也在唱,歌声就像她那白

布衬衫和褪尽颜色的牛仔裤、平底鞋一样,直接、朴素,却叫听的人要哭。她尽心尽意地向海倾诉着她的灵魂

,这种倾诉感曾经离我们多么遥远。一个头戴花环的少女从我身边走过,手里还拿着鲜花。夕阳照耀着她唇边

细密的金色茸毛,她是多么年轻啊。我想起了已远离我的年轻朋友。一个农村姑娘对我说,她一定要等学会写

情书之后再谈恋爱;一个城市姑娘对我说,她讨厌她的未婚夫是因为他太爱她;一个从未有过伤心事的女孩子对

我说,她的灵魂整日充满了痛苦;一个历经坎坷的女人对我说,她活得很愉快。我还想起近在咫尺的新朋友。

那做了母亲的挪威汉学家易德波告诉我,当她乘电车上班时,看着电车里的男人,便开始假设今天她在精神上

该同他们中的哪一个结婚。我问她结果怎样,她说结果他们都令她失望,那唯一沉淀在她心里的人还是她的丈

夫。可再乘电车时,她还是假设着那精神上的婚姻。女人的愿望是这样复杂,又这样简单;女人的要求是那么

多,又那么少。我曾经和从未到过中国的挪威女作家特瑞尔聊天。她曾经在肯尼亚一个农民家里生活了四个星

期,之后便写了一本关于肯尼亚农民生活的书。在书中,她描述了肯尼亚农村一个男人有三个太太的家庭结构

  因为她是白人,一位肯尼亚作家便嘲讽这本书,说白人写黑人不居高临下才怪。但这本书的出版毕竟鼓舞

了她从事国际题材的热情。我曾经看见南非黑人女作家劳梦塔·尼克布在书展大厅向工作人员发脾气,因为大

厅里竟没有她的书。我愿意谅解尼克布女士的激动,因为当一些作家有暇讨论文学如何表达自我情感、自我意

识这样的“豪华”问题时,尼克布女士还没有在自己的国土上找到容身之地。她被赶出南非,流亡英国,不能

用母语写作。在英国的她仍然一往情深地歌颂着南非的妇女,她把她们称作“南非的根”。尼克布女士做着艰

难的重返故土的梦,幻想着回归家园,幻想她的书在世界各地出版。一个双耳坠着“大虾”的女人迎着我走来

,那逼真的“大虾”和那一身黑色衣裙使她显得气度不凡,就像对于统治海洋有着悄悄的欲望。于是,有人悄

悄地模仿起女性:一个额前梳着刘海儿的男青年盯着几位正在篝火边烤肉的女作家,他把嘴唇涂得很红,长长

的头发用红头绳束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他的身姿很是矫健,热衷于模仿女人的打扮。在欧洲曾经有一些

摇滚乐队,最初就是靠装扮成女人演出而走红。他们发迹了,但我从来不相信这是因为对女性的崇拜。也许这

该叫作畸形的女人梦?英格亚德海湾温暖着人的心,人人都有不断的梦。白夜包孕着它们,它们离你很近。人

总是要有一点儿梦的:梦想、梦话、梦境……哪怕是噩梦、玄梦、荒唐梦,哪怕是美梦、酣梦,或者黄粱一梦

之后的惊醒。没有梦,日子便少了滋味;有了梦,人便有了第二组生活。第二组生活使你获得双倍的时间、双

倍的勇气、双倍的生命。也许你会为了一个梦去追寻终生,纵然一路荆棘、一路坎坷,你也将无所顾忌。

  朝霞续着晚霞,天空一片灿烂,白夜尽了。白夜使那么多女人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相聚,白昼使那么多女

人各奔东西。人们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为了使人类不再有仲夏夜那般的噩梦,为了使人类能够有仲夏夜那般的

美梦,努力向生活奉献着自己。当娜拉出走的关门声将你惊醒,当你从梦中醒来开始向生活奉献时,那梦才会

变得真实。“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你不觉得那如昼的白夜原本就是一个梦吗?

青城山

  我书房的窗户朝西,雨后天晴,能望见50公里外的青城山。

  峨眉、青城,是蜀中两座名山,一座大而秀,一座小而幽。大,是山体的巨大、嵯峨,也是言其盛名远播

。但凡到四川的游客,有两处必去:峨眉山、都江堰。青城山距都江堰一步之遥,但知之者甚少。电视剧《笑

傲江湖》播出后,大家因青城派而知晓青城山。然而,剧中的青城派,不能和少林、武当相比,跟五岳剑派也

差得远,按今天的说法,属于小众、非主流。

年秋,我去登了泰山,夜宿山下宾馆,和一个同行的北方记者闲聊,他说他不喜欢泰山。我问:“为

什么?”他说:“满山都是石头和政治味道,一点儿也不秀。”我问:“你登过峨眉山没有?”他说:“登过

。美极了……但我更喜欢青城山。”我稍稍有些惊讶,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小。”

  我头一回听外省的朋友这么谈峨眉和青城。小,换成今天的说法,或许是:高冷。

  青城山在峨眉山的盛名遮蔽下,被   日本的作家中,我喜欢的几位,都有俳句所带的那种高冷和小巧的气质:躬耕于一只女人的巴掌,却自有

其丰腴的肉质和复杂的纹理。就连被称为“国民大作家”的夏目漱石,也写下过这样的俳句:

  愿如紫地丁,

  生为渺小人。

  川端康成过世后,加藤周一写过明褒实贬的《永别了,川端康成》一文,称川端康成是伟大的小诗人,“

因为他不触及世界、国家大事,不问大自然与社会的构造,经常从以历史为主体的事情中逃离,一味想把世界

局限在眼前的这块地方,用眼睛看,用手指抚摸女人的肌体,冷的温的,干的湿的,使人迷惑在稀落的混合色

彩里”。

  然而,他所谓的川端康成之“小”,正好是我喜欢川端康成的理由。

  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演说中,大江健三郎谈到了政治和道德,川端康成谈到了风花雪月、禅。前者正义

、硬朗,让我敬佩;后者细柔、纤弱,让我着迷。

  青城山是青藏高原伸入成都平原的余脉,也就是说,它虽小,却是“世界屋脊”的一部分。33年前的严冬

,我曾和几位同学在青城山中住过一夜。后半夜,我被一片沙沙之声惊醒了,仿佛千军万马正在衔枚疾走。我

摸黑披衣出门,什么也看不见,只觉沙沙声弥漫天地,更密、更急切了,试着走到院中,才发现正在飘雪花,

那是雪花落地的声音。

  我是在南方城市长大的,听到雪花的声音,就像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第一次触摸到冰块。

  今天,青城山也不那么清静了。大势如此,清静在一步步退缩,退入人的记忆。

  我试写了一首俳句,那是记忆中的,也是想象中的情景:

  天寒一尺雪,

  暮叩山门风吹月。

  小寺闲做客。

沙之书

  我一个人住在贝尔格拉诺街一幢楼房的5楼。几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听到门上有剥啄声。我开了门,进

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他身材高大,面目模糊不清。也许是我近视,看得不清楚。他的外表整洁,但透出一股寒

酸。他穿一身灰色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小箱子。乍一见面,我就觉得他是外国人。起初我认为他上了

年纪,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只是他那斯堪的纳维亚人似的稀疏的、几乎泛白的金黄色头发给了我错误的印象。

在我们后来不到一小时的谈话中,我知道他是奥克尼群岛人。

  我请他坐下。那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他散发着悲哀的气息,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卖《圣经》。”他对我说。

  我不无卖弄地回答:“这间屋子里有好几部英文的《圣经》,包括最早的约翰·威克利夫版。我还有西普

里亚诺·德巴莱拉修订的西班牙文版,路德的德文版,从文学角度来说,这是最差的,还有耶柔米的拉丁文版

。你瞧,我这里不缺《圣经》。”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搭腔:“我不光卖《圣经》。我可以给你看看另一部圣书,你或许会感兴趣。我是在

比卡内尔一带弄到的。”

  他打开手提箱,把书放在桌上。那是一本8开大小、布面精装的书。显然已有很多人翻阅过。我拿起来看

了看,它异乎寻常的重量使我吃惊。书脊上面印的是“圣书”,下面是“孟买”。

  “看来是19世纪的书。”我说。

  “不知道,我始终弄不清楚。”他回答说。

  我信手翻开,里面的文字是我不认识的。书页磨损得很厉害,印刷粗糙,像《圣经》一样,每页两栏,排

得很挤,每页上角有阿拉伯数字。页码的排列引起我的注意,比如说,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接下来却是

。我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8位数。这本书像字典一样,还有插画:一个钢笔绘制的铁锚,笔法笨拙,

仿佛小孩画的。

  这时,陌生人对我说:“仔细瞧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声调很平和,但话说得很绝。

  我记住这一页的位置,合上书,随即又打开,尽管一页页地翻阅,铁锚图案却再也找不到了。我为了掩饰

惶惑,问道:“是不是《圣经》的某种印度文字的版本?”

  “不是的。”他答道。

  然后,他像是向我透露一个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我是在平原上的一个村子里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

》换来的。书的主人不识字,我想他把圣书当作了护身符。他属于最下层的种姓,谁踩着他的影子都认为是晦

气。他告诉我,他这本书叫《沙之书》,因为这本书像沙一样,无始无终。”

  他让我找找第一页。

  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可是白费劲,封面和手之间总是有好几页,仿佛是

从书里冒出来的。

  “现在再找找最后一页。”

  照样失败,我目瞪口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这不可能。”

  那个《圣经》推销员还是低声说:“不可能,但事实如此。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

末页。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荒诞的编码办法,也许是想说明一个无穷大的系列允许任何数字的出现。”

  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

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

  他的说法使我心烦。我问他:“你准是教徒了?”

  “不错,我是长老会派。我问心无愧。我确信我用《圣经》同那个印度人交换他邪恶的书时绝对没有蒙骗

他。”

  我安慰他说没有什么要责备自己的地方。我问他是不是路过这里,他说打算待几天就回国。就是那时我才

知道,他是苏格兰奥克尼群岛的人。我说出于对史蒂文森和休谟的喜爱,我对苏格兰有特殊好感。

  “还有罗比·彭斯。”他补充道。

  我和他谈话时,继续翻弄那本无限的书。我假装兴趣不大,问他:“你打算把这本怪书卖给不列颠博物馆

吗?”

  “不,我想卖给你。”他说着,开了一个高价。

  我老实告诉他,我付不起这笔钱。想了几分钟之后,我有了办法。

  “我提议交换,”我对他说,“你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这本书;我现在用我刚领到的退休金和

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圣经》和你交换。这部《圣经》是我家祖传的。”

  “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他咕哝着。

  我从卧室里取来钱和书。我像藏书家似的恋恋不舍地翻翻书页,欣赏封面。

  “好吧,就这么定了。”他对我说。

  使我惊奇的是他并不讨价还价。后来我才明白,他进我家门的时候就决心把书卖掉。他接过钱,数也不数

就收了起来。

  我们谈印度、奥克尼群岛和统治过那里的挪威首领。那个人离去时已是夜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本想把那本《沙之书》放在威克利夫版《圣经》留下的空当里,但最终还是把它藏在一套不全的《一千

零一夜》后面。

  我上了床,但是没有入睡。凌晨三四点,我开了灯,找出那本怪书翻看。其中一页印有一个面具,角上有

个数字,我现在记不清是多少,反正大得惊人。

  我从不向任何人出示这件宝贝。随着占有它的幸福感而来的是怕它被偷掉,然后又担心它并不是真正无限

。我生性孤僻,这两层忧虑使我更反常。我有少数几个朋友,现在不来往了。我成了那本书的俘虏,几乎不再

上街。我用一面放大镜检查磨损的书脊和封面,排除了伪造的可能性。我发现这本书每隔两千页有一帧小插画

。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记事簿把它们临摹下来。簿子不久就用完了,没有一张插画重复。晚上,我多半失眠

,偶尔入睡就梦见那本书。

  夏季已近尾声,我领悟到那本书是一个可怕的怪物。我把自己也设想成一个怪物:睁着铜铃似的大眼盯着

它,伸出带爪的十指拨弄它,但是无济于事。我觉得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

  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

  我想起有人写过这么一句话: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点是树林。我退休之前在藏书有90万册的国立图书馆

任职,我知道门厅右边有一道弧形的梯级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里存放着报纸和地图。我趁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

候,把那本《沙之书》偷偷地放在一个阴暗的搁架上。我竭力不去记住它是在搁架的哪一层,离门口有多远。

  我觉得心里稍稍踏实一点,以后我连图书馆所在的墨西哥街都不想去了。

  (海棠无香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沙之书》一书,王娓图)

假如一定要有

  假如一定要有一轮月亮

  就让它做一轮庇护情人的满月

  弯弯新月只是一根隐匿的琴弦

  藏身于上一把吉他的苦痛里

  假如一定要有一个家园

  就让它足够宽敞,能看见金丝雀,还有其他

  有一条能让空气自由进出的走廊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蜜蜂也有居住和忙活的权利

  假如一定要有一次旅行

  就在内心旅行吧,不用抵达任何目的地

  而离去,不过是一次敏锐的迷恋

  想要抵达被打断的梦之境

  假如一定要有一个梦

  就让它变得纯净、赤裸、湛蓝

  就像曾经的那样,梦从梦之中诞生

  但它不过是一个影子,投射于他者——它的对立物之上

人生中的四季

  长排的物理楼坐落在玛珈山上,如一座信号塔俯视着远处碧蓝的渤海,好多条爬坡山路蜿蜒通向这里,初

秋里行人气喘吁吁。已经是暑假末了,午后的山上空旷无人,太阳把地面烤得发烫,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慢慢沿

着斜坡朝物理楼走来。

  他背着双肩包,黑色的帽子压得很低。距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独自前来在此备课。

  在山东大学威海校区,物理楼的这堂数论课只在暑假进行。讲课的这位老人是张益唐。人们知道他,大多

是因为年那次闻名世界的天才证明——孪生素数猜想,以及他背后那个从落魄的打工者到举世闻名的大数

学家的传奇故事。在那以后,他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获得终身教授职位。每年暑假,他会来中国待两个月

,把自己研究的高等数论带到中国课堂。

  今年暑假,他先是在北大待了一个月,那是他的母校;接着去山大,国内数论专业最强的高校之一。高等

数论的精髓当然不是在一两个月里可以讲完的。每年回到中国的课堂,张益唐更重要的目标是找到那些真正热

衷于此的聪明学生。这些年来,他亲手带的学生其实不多,在圣巴巴拉分校,他正式带过两个博士生,一个来

自越南,一个来自印度。

  他是学生眼中真正的大师。每当博士生陷入那些繁复冗长的计算时,导师张益唐总能立即辨析出“最关键

的那一步”。有时候,他的指导时间短到不超过10分钟,倒不是因为他忙,而是每次问题摆在面前时,他总是

能以最尖锐而精准的目光直击问题所在,按学生的话说,“像一位精确度无与伦比的世界级外科医生”。

数学家张益唐   而且,这位“外科医生”的大门常常谦虚地向同事和学生敞开。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

都会待在数学系位于南楼6楼的小办公室里,没有沉重的教学任务,没有科研压力。他一待就是一整天,大多

数时候,面前只有一支笔和一张纸。

  他享受这样安宁的日子。首先,这是一个属于自己的清静世界,并且,做一名数学老师也是贯穿他一生的

课题。他常说,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间是在北大度过的。在北大的未名湖边,在俄文楼里,20多岁的他作为

数学系的一名年轻助教,在黑板上写下公式,引导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弟、学妹,用微积分的方法把一个

东西一直对半分,去证明它最后是否无限趋近于零。

1年·冬

  他的脚早在多年前扭伤了,是在美国东北部下雪天的树林里。那时候,他是新罕布什尔大学的一名临时讲

师,租的房子在距离学校13公里的小镇上,没有电脑,只有一张床垫。每周7天,他乘坐校车到办公室工作。

  新罕布什尔的冬天,雪有时候堆积到齐膝高,校车停运了,他只好走上一段路去乘火车。他喜欢在路上思

考数学问题。有一天,他正沉浸其中,一不留神崴了脚,栽在雪地里,落下跛脚的毛病。

  数学,很多时候,他的心里只有数学。当时“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是他心中最大的问题,那是他自青

年时代以来一直在做的研究。身边的同事很少知道他在研究着大问题,或者说可能也没几个人相信他能研究大

问题。那一年,他44岁,在新罕布什尔大学给本科生上课,按日结薪,也没有研究经费,可对他来说,这些似

乎并不太重要。

  更早之前,他还只是肯塔基州一家赛百味加盟店的会计,帮朋友算账、收钱。他的人生本不该如此,尽管

后来被称为传奇,但在当时的许多人看来,他是无奈与落魄的。

年博士毕业时,在普渡大学读博的他与导师不欢而散,没有拿到推荐信,没能找到一份教职。博士毕

业后,他便开车四处漂泊,找工作总是到处碰壁。这可以说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意外。但他的有些选择连朋友也

看不懂。比如在北大时,他已经显现了数学天赋,那时的美国正值IT行业蒸蒸日上,按理来说,他在那些行业

一定是深受欢迎的。

  但他从来没有尝试过那些新路子,在赛百味,他就算有空,也不会帮忙做三明治,尽管他会做。实际上,

他把空闲时间都花在了肯塔基州立大学图书馆的数学期刊上。与好友们通电话时,也总是在讲奇点、霍金、爱

因斯坦,抑或是雨果、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类。总之,他更像是一个在赛百味兼职的大学教授。

  有时候,好友会怂恿他一起去拉斯韦加斯的赌场,毕竟他对数字的记忆力极好,别说6副牌,哪怕是60副

也不在话下,但他不去。后来,他无意中帮一位北大的师弟解决了网络设计中技巧性极强的纯数学问题,还申

请了一项专利。就这样,师弟把他推荐到另一位校友那里,由此他第一次进入学术圈,尽管他只是一所普通大

学里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临时讲师。

  那时候也有人赏识他,支持他研究那些大问题,但那只是人群中的少数。当时的系主任肯尼思·阿佩尔读

完他在《杜克数学期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意识到他具备高深的研究能力,有意将他提升到教授级别,但提

议在其他同事的反对下不了了之。事实上,直到50岁时,他才真正成为一名讲师。

年·夏

  许多时候,朋友回忆起来,那段时间的张益唐甚至是乐在其中的。他会在电话那头哼起刚刚听过的一段交

响乐,还时时关心自己支持的篮球队——杜克大学蓝魔队的比分和排位。尽管生活不富裕,但他总是会在朋友

的女儿过生日时,寄去一张美元的支票以示祝福。

  数学本身足以给他无尽的快乐,那种快乐因其本身的深邃与复杂而更具诗意。那种诗意,数学家哈代早在

许多年前形容过,“数学定理的美极大地依赖于它所包含的严肃性,就像在诗歌中,一行诗句的优美可能在某

种程度上依赖于它所包含的思想的重要程度”。当时哈代还想到了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的韵律里与之相关的美

:Afterlifesfitfulfeverhesleepswell。

  沉浸在东北部的寒冷里,他甚至不知道遥远的西海岸发生了什么。8年,一批世界顶尖的数论专家被一

道世界级数学难题难倒了,3名来自不同国家的数学家花了将近40年也没有攻破。他并没有听说这一切,更不

知道这一问题已经被钉上了“不可能解答”的标签。

  两年之后,他无意中遇到了这个问题——孪生素数猜想,结果已经无限逼近了,如一位数学家的形容——

似乎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了。目标似乎就在不远处,他暂时放下一直研究的大问题,独自来到孪生素数这条

分岔小径。

  他并不是很着急,一边教学,一边研究。他平日里照常上课,与同事们一起上下班,也没有讨论自己手头

的挑战。周末到了,他就给同住的几个中国学生炸花生米、包馄饨。人来人往,疏离又自由。假期来了,他还

可以乘坐灰狗巴士,到好友家短住。

  现在可以说,那是个不同寻常的夏天。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一个下午,甚至就在那么一瞬间。年的夏

天,张益唐来到老朋友齐雅格家中,准备参加他的一场交响音乐会。张益唐没有带书或者论文,甚至连纸和笔

都没带,他纯粹想给自己放个假。

  那是在科罗拉多州,朋友家的后院宽敞,夏天时常有梅花鹿前来乘凉。就在那一年的7月3日,美国国庆日

的前一天,张益唐独自走到朋友家的后院里散步。不知道在那天下午的哪一刻,他迈过了“那根头发丝般的距

离”。

  那一天,梅花鹿没有来,但张益唐或许已经知道人生会有一点变化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也没有任何不

同寻常的表现,而是轻松地陪着朋友前去排练。

年·春

  真正一锤定音是在年5月。世界顶级数学期刊《数学年刊》给张益唐寄来一封信,告知他的论文《素

数间的有界距离》已经被接受,并且打破了该杂志创刊以来接受文章速度的纪录。但他也不过是和同事到附近

的小餐馆里,随便点了些吃的,算是庆祝。即使在冬日漫长的北方,4月底时积雪也已经渐渐融化,真正的春

天已然来临。

  他的研究成果之美妙,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数学教授爱德华·弗伦克尔这样形容:具有文艺复兴之美。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贡献也是在数学发展历史上被等待着的一跃。那是外人难以理解的一种等待——等待天

才的降临。如数学家蒂莫西·高尔斯的比喻,“数学中绝大多数影响深远的贡献,是由‘乌龟’而不是‘兔子

’做出的。随着数学家的成长,他们都会逐渐学会这个行当里的各种方法,部分来自其他数学家的工作,部分

来自自己对这个问题长时间的思考”。

  但同时,站在时间之河里,人们也无法预测,一个神迹般的数学成就在整个人类历史的长河里意味着什么

。而张益唐这样看待时间:“时间作为一种力量来讲,它应该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因为有了时间,你才

能够坚持下去,有足够的时间,同时能坚持做,就能做出很多开始时你自己不敢想象,别人也想象不到的事情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张益唐和父母、妹妹的合影   在那篇论文被接受的几天之后,张益唐被邀请到马萨诸塞州。在哈佛大学,

他第一次以一名数学学者的身份站上讲台,给同行们做关于孪生素数的报告。几个月之后,他受邀回到中国,

到北大、清华,第一次以一名国际数学家的身份做公开演讲。他第一次讲起自己的家庭环境,自己的数学启蒙

、“文革”经历、在北大求学和在普渡大学受挫的往事。

  他说:“数学让我心灵澄净。即使在打工的岁月里,我也没有放弃对数学的思考。孪生素数的证明我大概

花了两年时间,但和之前的思考息息相关。”

  后来,他去牛津大学参加工作坊,邂逅了著名数学家安德鲁·怀尔斯,也就是那个用8年时间证明了费马

大定理的巨匠,同时也是在孤独的研究路上一直激励着张益唐的那个人。他认出了张益唐,并且去听了他的报

告会,还做了笔记。

  怀尔斯曾经这样形容自己在研究数学的过程中所遭遇的茫茫迷雾:“就像踏入一幢黑暗的大楼。第一个房

间是那么黑,我被家具磕磕绊绊。慢慢地,我摸清了每一件家具的位置,然后大约在6个月以后,我终于找到

电灯开关,于是整个房间被一下子照亮了。接下来,我到了下一个房间,在黑暗中再待上6个月。这样,每一

次突破,也许只是一两天的事,但若没有之前6个月的摸索,它们根本不可能发生。”

  长夜里的迷雾早已散去。张益唐还是回到他的那条主路,继续攻克原来的大问题。

  几年前,他到清华、北大演讲,曾与他人有一段有趣的对话:

  “您看武侠小说吗?您觉得自己像金庸笔下的哪个人物?”

  “我喜欢《笑傲江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令狐冲。”

带着汉语的乡愁离去

  在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7天后,据瑞典媒体报道,95岁的著名汉学家、瑞典学院院士马悦然于当地时

间10月17日去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马悦然,这个来自瑞典的老头儿,以瑞典学院有资格对诺贝尔文学奖投

票的18位终身院士中唯一一位精通汉语的学者身份,为中国人所熟悉。在当代作家的圈子中,马悦然则以一位

中国文学热心、真性情的推荐者为人们所推崇。

  当电话接通的时候,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任教多年的作家万之,刚刚参加完在哥德堡举办的一个诗歌节,正

在等候回斯德哥尔摩的火车。万之告诉我,因为年诺贝尔文学奖爆出丑闻,瑞典学院在是否起诉女院士弗

罗斯滕松一事上产生分歧。在一次内部会议上,由于包括马悦然在内的多数院士同意不起诉,结果埃斯普马克

、厄斯特格伦、恩隆德3位院士愤而退出诺奖投票,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因此延迟到年颁发。谈及这件事

,万之有些感慨:“马悦然这个人,有点像中国人,很讲情面。”

  然而,留在万之心目中的,仍是3年前中秋节晚上和马悦然最后一晤的美好记忆:“我们在斯德哥尔摩一

个很漂亮的雕塑公园,松树林中,月光之下,喝酒赏月。他那年已经92岁,还能喝半瓶我带去的五粮液。”

  对多数像我一样并没有见过这位老人的人来说,了解他更好的办法,或许只有读他留下的文字。在4年

出版的文集《另一种乡愁》中,80岁的马悦然追忆过往的学术人生。他所写的自己青年时期在四川调查方言期

间住在一座庙宇中的情景,今天读来,依然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怅惘之感:“我永远记得小和尚们每天晚上用清

脆的声音高高兴兴地唱晚上仪式的头一首很忧郁的经文:‘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大众

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与汉语结缘

  马悦然与中国的缘分,与林语堂有关。年,在瑞典乌普萨拉大学攻读拉丁文与希腊文的他,人生规划

原本是做一名高中老师。无意中读到林语堂的英文著作《生活的艺术》,马悦然对其中谈到的老子的《道德经

》产生了兴趣。他找来英、法、德几个译本,发现内容差异很大,于是鼓起勇气给当时已经写出《中国音韵学

研究》的瑞典著名汉学家高本汉打电话求教。初次见面,高本汉便将自己翻译但尚未出版的《道德经》借给了

这个好学的年轻人。马悦然一周后还书时,高本汉问他:“你为什么不来跟我学中文呢?”就这样,年8

月底,马悦然转入斯德哥尔摩大学,跟随高本汉开始了他的汉学研究。

年8月,追随高本汉学习两年的马悦然,凭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奖学金,获得去中国调查四川方言

的机会。此后两年,他辗转在重庆、成都、乐山和峨眉山等地,记录方言数据。初到中国的马悦然,汉语水平

还停留在会读不会说的阶段。在重庆和成都待了两个月后,他学会了西南官话,可以独自调查方言。不过,他

对汉语更进一步的学习是跟着报国寺一个法号为果玲的老和尚。从年的大年初一到8月,马悦然一直住在

峨眉山最大的一所寺庙——报国寺中。

  在晚年的回忆文字中,马悦然对当年那位曾在大学教过国文的老和尚充满感激:“每天早饭后,老和尚到

我的房间给我讲两小时的课。首先读的是‘四书’,‘四书’读完就念诗,《唐诗三百首》、汉朝的五言诗和

乐府、魏晋南北朝的诗,他什么都教。他也想教我用毛笔写字,但是很快发现我完全缺乏书法的天赋。”

  在四川的那段时间,马悦然还收获了后来伴随他终生的中文名字。年上半年,马悦然跟随华西协合大

学中文系主任闻宥学习宋词,闻教授为他起名“马悦然”。

  在回忆文字中,马悦然时不时会冒出几句四川话,像“莫得事”“莫得办法”,颇为自得。山西小说家李

锐告诉我,马悦然的普通话和四川话都不错,和他在一起时讲普通话,和妻子陈宁祖回四川老家时便讲四川话

  马悦然刚到成都时,曾在当时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陈可行的家中租住过一段时间,刚刚高中毕业的陈宁祖是

房东的二女儿。马悦然受邀为陈宁祖补习英语,两个人渐生情愫。不过当时马悦然已经订婚,直到年7月

,他返回香港得知在美国的未婚妻爱上了别人,愿意和他分手后,才立即给陈可行发电报,向其二女儿求婚。

不久,两个人如愿走到一起。

  此后几十年,陈宁祖成为马悦然的贤内助的同时,还成了他学习中国文化的窗口,陈宁祖也出现在许多中

国作家的回忆中。年,陈宁祖去世,万之所写的纪念文章中,还谈到她在一次闲聊后,为格非收集伯格曼

电影的录像,为余华送来某个瑞典音乐家的磁带。

  在四川调查方言的两年多,马悦然不仅收获了爱情,还更深地体会到传统中国的人情之美。他感慨岳父家

那个不但主张放走小偷,还偷偷把对方翻墙用的梯子放回去的厨子。在一次采访中,他回忆起那时普通中国人

对美的感受:“我以前在四川的时候,看见峨眉山的农民总是在农忙之余,翻过一座山去看芍药花……还有一

次是我正背靠着一棵大树看书,发现一个老人一边踩着大树周围的落叶,一边说‘真好听啊’!”

  让世界更了解中国

  经历了驻华文化参赞、国外多所大学讲师等身份变化,年,马悦然回国创建斯德哥尔摩大学汉学系,

并长期任教于此。

  李锐在一篇题为《心上的秋天》的序言中写道:“他把西汉典籍《春秋繁露》翻译成英文。他让同胞们和

他一起分享《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的美妙篇章。他翻译的《水浒传》和《西游记》一版再版,

到处流传。他的翻译和介绍让新文化运动以来,许多现当代杰出的中国作家和诗人引起世界的注意。我不知道

还有哪个外国人像他这样无怨无悔、不辞劳苦,到处传播中国文化,到处传播中国的语言和声音。”

年6月的一天,李锐忽然收到一封从瑞典寄来的信。一个叫马悦然的人,声称自己在订阅的《小说月

报》上看到李锐的小说集《厚土》的节选,希望获得该书的翻译授权。自此,李锐便开始了与马悦然的交往。

年,瑞典文的系列小说集《厚土》出版后,年、年,马悦然连续两年邀请李锐到瑞典访问。

年,两个人终于在瑞典见面。早在一年前,马悦然就告诉李锐,他邀请了瑞典学院的八九位院士,想一起去看

看李锐当年插队的村子——吕梁山区邸家河村。结果由于种种原因,这一计划直到4年才最终成行。

  在邸家河村,马悦然再次感受到来自中国大地的气息。当村主任向村里一个年长的老太太介绍这位从遥远

的北欧来的客人时,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说:“哈,天下乌鸦一般黑。”马悦然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无论住在

什么地方,地球上的人都是一样的。

  马悦然似乎偏爱那些带有泥土气息的中国作家。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马悦然在接受瑞典媒体

采访时说:“我很高兴一个乡巴佬得奖,尤其是一个中国的乡巴佬得奖,沈从文、曹乃谦、莫言都是乡巴佬作

家。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绕不开的诺奖话题

年,在旧金山举办的国际汉学研讨会上,不少人提出中国作家从未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马悦

然在发言中试图解释,翻译的质量会影响评委对作品的理解。没想到这一说法竟引起一场小小的风波,有人质

问他:“诺贝尔文学奖究竟是创作奖还是翻译奖?”一起参会的学者王元化看到群情激愤下马悦然发窘的样子

,不禁对他有些同情。

  回头来看,文学作品必然要通过翻译才能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这本是常识。发生在30多年前的这一幕,

无疑反映了中国人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某种焦虑。这种焦虑,随着中国作家的得奖,得到了自然的纾解。但围绕

在马悦然身上的,依然是无法绕开的诺奖话题。

  谈及诺贝尔文学奖,马悦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诺贝尔文学奖是瑞典的18个评委评出来的一个奖项,

它不是世界冠军,没那么重要。”

  在中国作家得奖前,对可能得奖的中国作家,从鲁迅、林语堂到老舍、沈从文,曾有过各种各样的传言。

或许是为了一次回答这些问题,年4月,马悦然在澳门科技馆专门做了一场题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诺贝

尔文学奖》的演讲。在演讲中,他指出,年选入瑞典学院的斯文·赫定很希望中国作家得到诺奖。年

12月,斯文·赫定给高本汉写信,请他帮忙推荐一位合适的中国作家。高本汉的回信说,据他看,没有中国作

家有资格得奖,但他提到一位年轻的中国朋友正在巴黎从事语言学研究,对中国当代文学很熟,也许可以帮忙

介绍。这位年轻的朋友正是刘半农。后来刘半农在一次宴会上,趁机单独问鲁迅是否愿意接受诺贝尔文学奖,

鲁迅拒绝了这个好意。刘半农很可能将鲁迅的回答转达给了斯文·赫定。

  谈到沈从文,马悦然说:“我是年被选进瑞典学院成为院士的,要是沈从文年5月没有去世的话

,他肯定会获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个秘密我不应当说出来,但自从我说出来以后,我的同事们非常理解

我的心情。”

  “马悦然非常喜欢道家。他不喜欢儒家,比如《论语》,他都不翻译。”万之回忆。马悦然不但重新翻译

了《道德经》,大概从85岁之后开始翻译《庄子》。去世前几年,他仍将大量精力花在《庄子》的翻译上,据

说,他在骨折以后,看到《庄子》,腿就不疼了。

  始于《道德经》,终于《庄子》,马悦然带走对汉语的最后一缕乡愁,从此不用再回答有关诺奖的各种问

题了。

在哪座山唱哪山的歌

  在决定人命运的因素中,时代因素占了很大比例。生在一个好的时代,生活幸福、事业有成的概率就大。

著名作家格拉德威尔在《异类》一书中把这种观点发挥到了极致,他认为好的时代会给予个人更多机遇。但是

,他的观点还有两个需要补充的地方。

  第一,即便在财富增长是大概率事件的美国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也有很多失败的投资人,包括大文豪马

克·吐温、著名科学家和发明家尼古拉·特斯拉,以及曾经的世界首富范德比尔特及其后代。这样的人还不少

  第二,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杰出人物,只是他们的成就来自不同的领域。法国在拿破仑时期名将如云,数量

超过了法国历史上其他时期的总和,以至很多历史学家认为,即使没有拿破仑,也会出现“张破仑”“李破仑

”。

  人的命运是由大环境和自己做事情的方法决定的。没有人能够选择自己出生的年代和地点,但是人们可以

通过认清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环境,选择做事的方法和方向。这就如同中国老话所讲,在哪座山就唱哪山的歌。

  我曾分析过人类历史上各种重大发明和发现所需要的先决技术和社会条件,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改变

世界的科技成就其实是时代的必然产物。而改变历史的科学巨匠,无一不是了解了那个时代的条件,把已经具

备的先决条件凑在一起,才创造出先前没有的发明或者形成新知。当然,他们的发明和发现会成为下一代人前

进的基础,文明就是这样不断进步的。为了更形象地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看一下人类自古以来就有的梦想—

—飞行——是如何实现的。

  像鸟类一样飞行是人类很早就有的梦想,我们能找到很多关于这方面的文字记载。从中国古代的风筝,到

古希腊人制造的机械鸽,再到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设计的飞行器等,都反映出人类对飞行的渴望。但是,任

何不具备先决条件的尝试都是难以成功的。虽然达·芬奇在科学地研究了鸟类的飞行之后,写了《论鸟的飞行

》一书,但是,他设计的模拟鸟的飞行器其实根本不可能飞上天。

  到了17世纪,意大利的科学家博雷利从生物力学的角度研究了动物肌肉、骨骼和飞行的关系。他指出,人

类没有鸟类那样轻质的骨架、发达的胸肌和光滑的流线型身体,因此,人类的肌肉力量不足以让人像鸟类那样

通过振动翅膀飞行。博雷利的结论宣告了人类各种模仿鸟类飞行的尝试都不可能成功。与此同时,人类对力学

、空气的压强、浮力有了更系统的了解。于是,接下来的两百年,人类在研制飞机上并没有什么进步,所有和

飞行有关的成果都集中在研发各种气球上。这就是在哪座山唱哪山的歌。如果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想成为飞行

家,那他们就得去造气球,而不能造飞机。

  不过,制造比空气还重、能够像鸟一样持续飞行的飞行器,依然是人类的梦想。转眼到了19世纪,力学和

机械加工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很多由机械驱动的交通工具被发明出来,比如在水中运行的蒸汽船、在地上跑

的火车。在这样的新条件下,英国的乔治·凯利爵士开始了对飞行器的新一轮探索。经过一些不成功的尝试,

比如仿造中国的竹蜻蜓设计直升机,模仿鸟类制造机翼能振动的飞机,凯利爵士发现,有关飞行的理论都不够

成熟。于是他回到原点,研究飞行所需的升力问题。

  经过研究鸟类的飞行和鸟类翅膀的形状,凯利爵士认识到,鸟类的翅膀不只提供动力,它们特殊的形状还

为鸟类在往前飞行时提供了升力。于是,他提出通过固定机翼(而非振翼)提供飞行升力的想法,并且由此发

展出空气动力学。后来,凯利爵士被誉为“空气动力学之父”。

  建立空气动力学理论是实现飞行的先决条件,而第一个尝试用这个理论指导飞行的,依然是凯利爵士。

年,已经76岁的凯利爵士制造了一架三翼滑翔机。他让一个10岁的小孩坐在上面,由人用绳子牵引着从山

顶滑下,实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载人滑翔飞行。4年后,即年,凯利爵士又制造出可以操控的滑翔机,

并成功说服一个成年人(他的马车夫)坐上滑翔机实现了滑翔飞行。这次飞行的具体时长和距离没有明确记载

,但是过程可能有点儿凶险,因为这个马车夫随后就辞职不干了。

  不过,关于这架滑翔机的设计和当时的一些飞行记录,凯利爵士写成了论文《改良型年有舵滑翔机》

,并且把它送到当时世界上唯一的航空学会——法国航空学会。这让多年后的英国空军飞行员、滑翔机爱

好者皮戈特得以仿制出凯利当年制造的滑翔机,并成功试飞,从而证明了当年凯利爵士的理论设计的正确性和

试验的真实性。

  凯利爵士在流体力学理论研究和飞行试验两方面都堪称天才,他最大的不幸在于生错了时代。当时能够提

供最强动力的设备是蒸汽机,可它过于笨重而且效率太低,根本不可能作为飞机的动力来源。因此,凯利爵士

自带动力的飞行梦想注定无法实现。年,已经84岁高龄的凯利爵士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可仍努力设计轻质

量的蒸汽机,终无所成。但是,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生对了时代。他出生得足够早,以至成了空气动力学的

开山祖师;他出生得足够晚,以至经典物理学的大厦已经搭建起来。而且,内燃机很快出现了,他写在《论空

中航行》一文中的空气动力学理论将很快被证实。

  证实凯利爵士的理论并实现他的遗愿的,是美国著名的发明家莱特兄弟,即威尔伯·莱特和奥维尔·莱特

。年12月17日,他们实现了自带动力飞机的载人飞行。奥维尔·莱特在年讲过,他们的成功完全要感

谢凯利这位英国绅士写下的飞行器理论。奥维尔说:“乔治·凯利爵士提出的有关航空的原理可以说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直到19世纪末,他所出版的作品都毫无错误,实在是科学史上最伟大的文献。”而他的哥哥威尔

伯·莱特也说:“我们设计飞机的时候,完全是采用凯利爵士提出的非常精确的计算方法进行计算的。”

  莱特兄弟可以算是研制飞机的先驱中最幸运的两个人:他们出生得足够早,以至飞机还没有被发明;当然

,他们出生得也足够晚,不仅凯利爵士已经提出了颇为完备的飞行理论,德国发明家尼古拉斯·奥古斯特·奥

托还为他们准备好了内燃机。

  认清了时代,认清了环境,选择对了该做的事情,接下来能否做成,就看怎么做了。

先开始再说

  “乘兴而行”的故事,许多人都知道。

  王徽之在山阴,冬夜见大雪,酌酒,看四处皎然,彷徨,咏左思《招隐诗》。他想起戴逵在剡,连夜坐小

船去见,天亮到门前了,转身回家,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事听上去,像苏轼夜游承天寺的翻转版,“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造门不前而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张?’”,人们

总感觉这不像苏轼做的事。

  且说王徽之这么做,被《世说新语》列入“任诞”,意思是任性放纵。的确,他的心情不难理解,人做事

,三分钟热度,也许天寒下雪,一路坐船赶去时已经不爽,到门前,耐心用完了。但大多数人,哪怕耐心用完

了,总会寻思,来都来了,于是顺便见一见戴逵。

  王徽之就是不在意这“来都来了”。这一夜的沉没成本不要了,走。他是能割舍得下的人。

  《世说新语》的另一个故事,也说王徽之很舍得下。他弟弟王献之过世,王徽之就将王献之的琴摔了,是

谓“人琴俱亡”。

  普通人的心中,为什么会有诸多舍不下的东西呢?经济学家会念叨沉没成本,来都来了,已经为此付出了

,总得有始有终吧。

  但许多人未必有这么理性的经济学头脑吧?年,布鲁玛·蔡格尼克指出,相对于已完成的工作,人比

较容易在意未完成的、被打断的工作。这也就是所谓的蔡格尼克效应。

  比如苏轼去访张怀民看月亮,这事完成了,大家觉得理所当然;王徽之雪夜访戴逵,没完成就回去了,大

家就觉得有些怪。

  所以电视连续剧要告诉你未完待续,评书的章回之间会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尽未完之

事,总能惹人情肠,这算是人的普遍心理。

  故此才显得王徽之真是舍得,真是狠得下心。

  乐毅离开燕国后,写了著名的书信:“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但他这话其实也是事后

的说辞了,毕竟,他也是被燕王的猜忌逼走的。

  这种心理,自然也有积极的用途。

  威廉·福克纳和雷蒙德·钱德勒都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他们偶尔会先构思好一部小说的结尾,然后编织情

节,看故事如何到达这个结尾。这样写起来很有动力。

  尼尔·盖曼说他写作的诀窍:“写,写完一个,持续写。”

  吉恩·沃尔夫更干脆:“开始写下一个!”

  别再思前想后,先开始了再说。

  除非你恰好是王徽之那样的性情,否则,“未完成”的心理会一直啮咬你,让你自己继续下去。

  先开始再说。

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经济学是一门研究比较和选择的学问。一个人要做出正确的选择,首先要把比较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天平

两边去比对。而经济学要告诉大家的是,在比较的时候不仅要看见那些看得见的东西,还要看见那些看不见的

东西。

  每次在北大教经济学入门课时,我推荐学生阅读的第一篇文章,都是法国经济学家巴斯夏于多年前写

的《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巴斯夏在文章开头就斩钉截铁地说,好经济学家与坏经济学家的区别只有一点,坏经济学家只能看见看得

见的后果,而好经济学家却能同时权衡看得见的后果和通过推测得到的后果。

  是否能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一个人有没有受过好的经济学训练的重要标志。

  破窗理论的故事

  巴斯夏的这篇文章,首先举了破窗理论的例子。破窗理论说的是,一个顽童把窗户打破了,窗户的主人就

要去买玻璃,这将刺激玻璃的生产。制造玻璃的工人完成订单以后,有了钱,就可以去买面包,面包工人拿到

工钱又可以去买衣服。这样就推动了一连串的生产。破窗理论的支持者说,有破坏才有进步,破坏本身就是好

的。

  这种思维在社会中很常见。每一次经历灾难,每当有飓风、地震、海啸时,总会有一些经济学家站出来说

,灾难虽然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它为下一轮就业和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长带来了机会。

  这种说法真的有道理吗?真的是有破坏才会有进步吗?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有必要先来看看破窗理论常见的几个变种。

  破窗理论变种之一:国家发展

  破窗理论有一个变种,说的是,有些国家走了很多的弯路,做了很多错事,但回过头来看,发现幸好当时

做了那些错事,这个国家才有了后来的发展。比如说,德国经历了“二战”,日本遭到原子弹轰炸,所以它们

后来才发展得很快。

  一件事情发生在前,另一件事情发生在后,我们当然不能让历史重演,试看这些国家如果没有前面的经历

,后面会怎样。但我们可以问一个问题:如果其他国家也想像德国、日本那样高速发展,它们是不是也得像德

国那样先被“二战”摧残一遍,或者像日本那样先挨几颗原子弹呢?当然不是。这就至少说明,灾难不是繁荣

的必要条件,不是必须先蒙受灾难,才能享受繁荣;不是要先做一阵子坏人,才能变成好人。

  这两个国家如果不遭受那些创伤,资本的积累会更丰富,经济基础会更好。同样的道理,在刚才那个破窗

的故事中,如果窗户没有被打破,这户主人所拥有的资源,就可以用来从事其他生产,从而可以创造更多的财

富。

  这些由于创伤而消失的其他生产和财富,是我们不容易看见的。

  破窗理论变种之二:工人就业

  破窗理论的另一个变种,是关于工作机会的。这种说法认为,老人不早点儿退休,不把职位让出来,年轻

人就不会有工作;机器太先进的话,机器就会替代工人,工人就没有工作可做。可见,老人工作时间太长,或

者机器太先进,对社会发展都不利。

  可是,让我们反过来想一想。我们本来是有推土机的,现在不用推土机,改用勺子挖土,那我们的社会是

变得更富裕,还是更贫困呢?如果我们所有的人,都提前20年退休,那整个社会是变得更富裕,还是更贫困呢

?毫无疑问,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水平会一落千丈。

  巴斯夏还曾经用反讽的方式写过一篇文章,叫《蜡烛制造商关于禁止太阳光线的陈情书》。这篇文章说,

阳光照射在地球上以后,蜡烛工人的工作机会就减少了,因此,蜡烛制造商希望国会议员立法禁止大家使用阳

光。

  确实,如果大家都尽量采用阳光,蜡烛工人的工作就会减少。但实际上,制造蜡烛的工人不会永远失业,

不会永远找不到工作,他们可以从事别的工作。问题是,别的工作是什么呢?没有人能够说出来,这得靠想象

  马车跟汽车之间的替代也是一样。有了汽车,马车夫就要失业了。经济学家会说,我看得见那些看不见的

东西,我预测马车夫最后能找到工作。问题是,新的工作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只能靠想象。

  破窗理论变种之三:节省物资

  芝加哥大学的史蒂芬·列维特写过一部脍炙人口的著作《魔鬼经济学》,书中有这么一个例子:很多环保

主义者反对用大量的塑料袋来包装食物,因为这会造成很大的污染。但这位经济学家说,塑料包装能延长食物

的保质期,食物保鲜的时间越长,对食物的浪费就越少。我们要看到的,不仅仅是用了多少塑料袋,还要看到

,如果不用塑料袋,得扔掉多少食物。因此,切中要害的问题是:到底是该多用一些塑料袋,还是该多浪费一

些食物?

  看不见的东西要靠想象力

  在这些破窗理论的变种中,看得见的,是自然灾害、人为破坏、人的衰老、工具落后等问题带来的就业机

会变化以及花费的物资;而看不见的,是选择替代方案所导致的隐形的净损失。

  如果没有发生自然灾害,没有人为破坏,如果人能生活得更健康,机器能更先进,那些没被破坏的资源和

节省下来的时间与劳动力,原本可以用在生产其他更有效的东西上。而如果多用了塑料包装,便可以延长食物

的保质期,从而减少食物的浪费。

  认识破窗理论的谬误之所以困难,是因为连经济学家自己往往也说不清楚,那些节省下来的时间、人力和

资源能用到什么新的工作和生产上,而那些多花费的物资又会带来多大的隐形利益。要理解这个问题,得靠一

点儿想象力。

  当然,有必要澄清一下,并不是说凡是看不见的都比看得见的重要,而是说,每当我们做决策的时候,要

充分想象那些暂时还看不见的,甚至永远也看不见的因素。

翻译家的气质

周克希   最近读了一本翻译随笔《译边草》,行文精短,内容活泼,像片场花絮,着实有趣。作者周克希

毕业于数学系,做了20多年的数学老师,人到中年突然对翻译产生兴趣,于是毅然改行做了一名翻译。认清自

己热爱的方向,并有胆量将前半生归整清零,从头来过,单这一点,就令人钦佩。他举了一些文坛大家的例子

,让我窥见翻译家背后的一面。

  汪曾祺女儿曾描述父亲全神贯注构思时,“直眉瞪眼地坐在沙发上,像要生蛋的鸡”。周克希说这就是浸

润。翻译同写作一样,都需要浸润,需要“直眉瞪眼”。

  草婴先生独力翻译过《托尔斯泰小说全集》,他说过这样一段话:“从事我们这项工作,有一条相当重要

,就是甘于寂寞。”如果说羞涩和温柔是作家该有的气质,那么善感和耐静就是翻译家该有的气质。

  林疑今翻译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译本一改再改。小说中有一段,他在年译成:“你不过是个

旧金山的洋鬼子。”后来的版本,修改成:“你不过是个旧金山的外国赤佬罢了。”年的译本则变成:“

你无非是个旧金山来的意大利佬罢了。”互相对照,就知道越改越好。周克希谈到自己的译作,也是七改八改

地改出来的,不仅自己改,有时朋友、读者也帮着改。好东西都是磨出来的。

  周克希和郝运合译《四十五卫士》时,周克希的每页译稿,郝运都仔细过目,用铅笔做出改动或注明修改

意见。郝运对周克希说,要细细琢磨作者为什么这样写。琢磨清楚后译文才能精准、传神,贴近原作的色彩和

趣味。为此,他建议周克希每天看一点儿中国作家的作品。周克希感慨道:“我真想有这个时间啊。”可以想

见,翻译家的时间是分秒必争的。必须坐得住,沉得下气。

  傅雷年给宋淇写信,说巴尔扎克的《赛查·皮罗托盛衰记》真是好书,不过自己几年来不敢碰,因为

里头涉及19世纪法国的破产法及破产程序,所以动手前要好好下一番功夫。后来,傅雷译出了这本书,想必下

的功夫不会少。翻译家,最好是一个杂家,历史、地理、音乐、美术……样样都懂一点,尤其翻译专业性强的

书,对译者是一个考验。周克希说,“事因经过始知难”,翻译的过程中常感到如站在黑黢黢的隧道里,看不

见尽头的微光,唯有坚持慢慢前行。

  里尔克在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你要爱你的寂寞。”周克希觉得这话也是对译者说的。翻译,寂

寞而清苦,但是做成了就有成就感。一个人一生应该好好做成一件事。

工作的未来

  职场的变化

  如果梳理一下历史上科技变革给工作和职场带来的变化,可以简单总结为3次主要的转型,而伴随着每次

转型都有大量工作被消灭,同时又有大量新工作被创造出来。

  第一次转型是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起始于18世纪;第二次转型是电脑的广泛运用所推动的工业向

服务业的转型,起始于年个人电脑的兴起;第三次转型则是以年作为起始点,开启了以人工智能为主

要推动力的迈向数字经济时代的转型。

  中国,作为前两次大转型的跟随者和追赶者,在第三次转型中,企业的人力资源管理面临三重挑战,或者

说三重叠加。

  在向数字经济转型的过程中,职场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方面,每个人都有机会寻找合适的工作。在变化剧

烈的职场,找到和抓住合适的机会对个人的发展而言变得至关重要,职场的进阶之路不再循规蹈矩。另一方面

,每个人也面临更多挑战,因为职场晋升的传统被打破了。很多职业从原先的向上晋升,变成了左右运动。这

种左右运动需要的可能不只是跨越公司的边界(也就是不断跳槽),可能还需要跨越不同的行业(跨界)。

  有三大因素推动了此次转型,分别是哈维尔定律、摩尔定律和网络效应。

  哈维尔定律。以谷歌公司首席经济学家哈维尔命名的这条定律,认为未来的创新是聚合式创新,即从各种

领域内现有的模块化技术出发,进行创意的合并与组合,以推出全新的高估值产品和服务。因为组合方式有非

常多的可能,创新也就变得日益多元化。

  摩尔定律。最早由英特尔公司创始人摩尔提出的这一定律强调,硬件的运算速度平均每18个月翻一番。在

过去50多年里,摩尔定律基本上准确地描述了计算能力的几何级提高。步入数字经济时代,这种算力的增长体

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人工智能的能力提升,其次是训练人工智能的数据量的增长,这种数据量的增长甚至比

摩尔定律描述的更快。二者相辅相成,成为推动数字经济发展的一大引擎。

  网络效应。网络效应最简单的解释是一个数字平台上的产品和服务,使用的人越多,最新的使用者的获得

感就越强。具备网络效应的平台,它的价值随着平台上所聚集的人数的增长而迅速增加,提供免费服务的平台

聚合起来就可能变成高估值的公司。

  哈维尔定律、摩尔定律、网络效应,这三大推动力正在推动数字经济时代所呈现的爆炸式增长。问题是,

人们对数字经济带来的转变,对机器取代工作过程的理解,更像是“温水煮青蛙”。与去工业化过程中大型工

厂关闭带来的失业和大量制造业岗位流失的巨大冲击和阵痛不同,这一轮转型带来的改变很难让人马上意识到

  当苹果手机刚刚面世时,谁也没有预测到它竟然是一个改变人类工作和生活方方面面的产品。最早的苹果

手机基本上是一个使用触摸屏幕的进阶版iPod,甚至电话功能还因为天线问题而不甚完善。渐渐地,越来越多

的人的生活发生了本质改变。新的围绕着智能手机作为终端的产品和服务,诸如地图、外卖、单车等,层出不

穷。只是,如果问什么是数字化转型的分水岭,大多数人说不出来。

  历史的借鉴

  科技变革到底是如何在消灭旧工作的同时又创造出新工作的?科技、商业和社会之间到底会如何相互碰撞

,产生作用?历史上有不少例子值得我们借鉴。

  先来看一下汽车取代马车的历程。年,面临蒸汽机车可能会大规模取代马车作为运输工具,甚至在由

蒸汽机驱动的“汽车”会成为道路上的主要交通工具并危及马车和车夫的时候,英国推出了一条法案,俗称“

红旗法案”。法案规定,在道路上行驶的“汽车”(也就是使用机器动力的车辆),需要至少3个人来操控,

其中一个人需要在车辆前面几十米的地方步行,举着一面红旗,让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知道即将有汽车经过。

此外,法案还规定了汽车的限速标准,在乡村是6.4千米每小时,在城市是3.2千米每小时。这个法案有效地抑

制了蒸汽动力在工业革命后发展最快的英国全面淘汰马车的步伐。法案直到30年后才被废除。此时,已经出现

了新的动力方式——内燃机。

  那么由内燃机驱动的汽车在发明之后多久才全面替代了马车呢?仔细梳理一下历史就会发现,量产的汽车

替代马车也花了整整20年的工夫。马车发展的极盛时期,并不是在汽车发明之初,而是在年左右,那个时

候福特已经开始用流水线生产福特T型车了。

  预测科技带来的变革特别难。年的伦敦《泰晤士报》就提出过一个著名的预言:到年,伦敦每条

街道都将被埋在3米深的马粪下面。虽然年配备汽油发动机的汽车已经发明,但是到年,马粪的确成

了最令纽约市政府头疼的问题,可以说《泰晤士报》准确预测了马车持续增长了十几年后的情况。它没有预测

到的是,随后马车的拥有量会断崖式下跌。到了20世纪20年代末,美国的马匹总量就只剩下十几年前鼎盛时期

的零头。

  再看一下集装箱颠覆航运业的过程。有关标准集装箱的概念很早就有人提出,但是要真正推动集装箱的使

用,需要各个利益相关方——主要是船运、卡车和火车货运公司,还有码头——确定标准,这并不容易。其面

临的挑战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码头的装船工人,装卸散装船需要几百名码头工人花上一两个星期的时间

,散装货船装船时非常危险,经常有工人受伤甚至丧命。此外,散装货轮的运量也有限。而装卸集装箱只需要

几个小时,运量就会大幅提升。虽然集装箱明显优于散装货轮,但是如果转用集装箱,可能会导致大量工人失

业,转变首先就会遇到港口工人的抵制。另一方面的挑战则来自卡车司机。和码头工人一样,在散装船时代,

任何能运货的车辆都能到码头参与运货,虽然集装箱的采用可以让卡车装卸更便捷,但是这意味着卡车司机需

要花大价钱购买标准的集装箱货车,对这些司机而言,科技变革带来的痛苦不言而喻。

  航运业很早就意识到采用集装箱会给货运业带来巨大的效率提升,但是要真正全面采用这一新技术,需要

克服来自劳工方面的阻力。事实上,推动航运业这次重大变革的,并非创新者,而是一位很有前瞻性眼光的商

人麦克林——他抓住了一场历史的机遇。

20世纪60年代末,美军陷入“越战”泥潭,不断往越南增兵之后需要运输大量补给。当美军向商界询问谁

能提供更有效的物流支持时,麦克林毛遂自荐,推荐采用集装箱。而集装箱被证明在一个整合的物流系统(整

合了火车、航运和卡车)中最有效率。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讲完。大量码头装卸散装船的熟练工人面临失业,怎么解决?最终的妥协方案是让港口

在享受新技术带来的效率和吞吐量激增的同时,对既有的熟练工人给予保护,被称作额外照顾。这种额外保护

规定,码头按照集装箱货轮出现之前的工人总数雇用工人,即使已经不再需要那么多工人,仍然要确保他们不

会失去工作。类似的做法在柴油机车取代蒸汽机车时也是如此,英国的铁路在同一时期就曾经规定,在使用柴

油机车之后,仍然在车上设立铲煤工的职位——也就是给锅炉加煤的岗位——即使柴油车不再有锅炉,也不再

需要加煤了。两个类似的规定,都给那些因为科技变革而失去工作的技术工人提供一个有保障的缓冲期。

  如何预测工作的未来

  预测工作的未来,有两条思路。

  第一条思路是:“未来不会是现在的改进版或者增强版,一台电脑绝对不是一台更好的打字机!”这句话

的意思就是,如果用线性的思维来预测未来,一定会纰漏百出。年《泰晤士报》对马车未来的预测之所以

谬以千里,就是用线性思维推想经济发展会带来马车需求的激增,从而导致满街的马粪无人清扫,却没想到汽

车因动力的提升完成了对马车的整体取代。

  汽车因规模生产而变得价廉物美和在发达国家被广泛使用,也带来了一系列的变化,这是无论什么人在

多年前都难以预见的。比如汽车推动的美国郊区化运动给大城市的布局带来了根本性变化,而高速公路网

的建设也催生了零售与连锁业的变革。可以说,汽车给经济和社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它所创造出的全新岗

位,是无人能预料到的。

  第二条思路则是: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这是不是与第一条相矛盾?不是刚说过,别一看见键盘,就把未

来的电脑想象成升级版的打字机吗?

  事实上,的确有太多的例子证明,历史是不断重复的。比如加州关于无人驾驶运输车辆行驶的规定就和

多年前的“红旗法案”类似。法律规定无人驾驶汽车需要有人在旁边监督,需要插上红旗来标识它是一辆

无人驾驶汽车。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例如年伦敦两万多名出租车司机罢工,抗议优步给他们带来的生计上的困难,

就和年前卢德分子在英国制造的骚乱类似。伦敦出租车司机指责优步司机“不专业”“不安全”,这恰恰

代表了“技术+全球化”给职场带来的“不公平”的感觉,和卢德分子指责自动纺织机抢了有经验的手工织工

的饭碗如出一辙。

  两条思路都直指一个预测未来工作的关键点:不要去保护职业岗位。在科技变革面前,旧工作被取代,新

工作被创造出来,司空见惯,却很难准确预测。需要去思考的是如何保护劳动者,为他们构建避风港。职场虽

然要更灵活,但是在工作中有保障对于劳动者适应变革最重要。

  面对科技带来的变革,全社会都需要树立一种正确的态度。科技变革会给商业带来巨大的变化,一味去阻

碍变革是不可能的,但变革也一定会带来苦痛。关键问题是,应该由谁去承担变革带来的经济与社会成本和失

业的苦痛?怎么才能让更多人,至少让资本和劳动者能够共同分担变革的成本。

  从这一角度去看“红旗法案”,就不难理解它其实是在高科技突飞猛进的道路上人为设置路障,它所采用

的规定岗位和限制速度等方式,看起来是阻挠先进技术的采用,但又何尝不是在保护马车车夫既有的权益。同

样,无论是额外照顾法案,还是保留锅炉工的岗位,本质上都是通过制定法规的方式,确保不只是由劳工来承

担技术变革所带来的失业痛苦。

  为劳动者提供工作的保障,在数字化转型的变革中将更加困难,因此也更加重要。在当下,颠覆既有的工

作模式,用机器取代人工,注定可以盈利。创造新工作,尤其是那些未知的工作,却很难确定有利可图。或许

年8月美国商业组织“商业圆桌会议”对公司宗旨的重新定义是一个标志性的开始,近家大公司的总经

理都赞同,股东利益不再是一家公司最重要的目标,公司的首要任务是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更美好的社会

,需要从每个人都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开始。

鼓舞

廖智和女儿。尹夕远摄   从暗处一步步走向舞台,廖智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红色高跟鞋。

  细长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鞋里是一小块硅胶材质的、肤色的“脚背”,“脚背”往

上是两个黑色的球状“脚踝”,“脚踝”上有两根银色的、像棍子一样的连接管,这些组成了廖智的“小腿”

;再向上,是两段金色的腿形接受腔,它们就像膝盖,把廖智肉体的大腿和人工的“小腿”连在一起。

  在8年汶川地震中,廖智失去了自己的两条小腿。当时,这个年仅23岁的姑娘被埋在废墟下26小时,一

条钢筋从她的右脚穿过,一直延伸到小腿。被人从废墟下“拽”出来后,她签署了自己的截肢手术同意书,之

后,便是漫长的与义肢相伴的日子。

  穿红色高跟鞋时搭配的那双义肢,是廖智最常用的,她更喜欢把它们叫作“我的腿”。

  “走在路上,经常有人喜欢多看我两眼,我相信是因为我这双独特的腿。但我更愿意相信,他们觉得我非

常特别和可爱。”廖智嘴角上翘,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与众不同的“腿”

  “在我的生命中,有七八双‘腿’。”年11月1日,在北京大望路附近的一处公寓里,廖智又一次拿

自己的义肢开起玩笑。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廖智站在窗台边,整个人被一层金色的光芒笼罩着。阳光下,她穿

着那双搭配红色高跟鞋的“腿”。

  之所以对这双“腿”青睐有加,是因为大部分义肢的假脚与连接管呈垂直状态,这是为了保证受力均匀。

但这双义肢是廖智的丈夫查尔斯为她量身定做的,查尔斯是义肢技师,这双义肢可以在黑色球状脚踝处调试出

倾斜的角度:正好可以把假脚放进高跟鞋里。

  除了这双义肢,廖智还有很多“腿”:一双是美术学院的学生送的,上面有凤凰样式的雕花,“像一件艺

术品”;一双的接受腔是白色的,廖智经常穿着它们搭配短裤;一双被做得像南非运动员“刀锋战士”皮斯托瑞

斯的义肢,底部微微弯曲,有弹性,廖智会穿着它们出去跑步;还有一双真腿和假腿的联结处不能固定,一次

廖智跳舞时,它们像暗器一样被甩进观众席……

  那之后的义肢经过定制、改良,不会再出现跳着舞就“飞出去”的情况。医生问廖智还有什么要求时,她

“夹带了私货”。“我跟医生说,你帮我调一下,我想长到1.6米。”廖智说。

  在国内,许多穿戴义肢的人会用塑料泡沫把金属连接管包裹起来,外面再加上一层肤色的硅胶,这样的义

肢更像真腿。但廖智不会,她喜欢连接管裸露在外面的感觉,因为这样看起来很酷。

  每次去幼儿园接女儿,廖智都会因为自己的“腿”被小朋友围观。“他们每次都说‘那个机器人阿姨又来

了’,还有的小朋友会问:‘阿姨,你怎么又换腿了?’”廖智说。每当这时,廖智的小女儿就会一把抱住妈

妈的义肢,说:“这是我妈妈的腿,你去找你妈妈的腿。”

  与许多残疾人不同,廖智不会因为自己的“腿”而感到不好意思,甚至有时认为义肢给自己带来了方便。

年4月四川雅安地震后,廖智和志愿者们到震区救灾。为了节省空间,大家挤在一辆汽车里,后排坐

了4个人。廖智最后一个上车,上半身刚进去,腿就没地方放了。她把义肢取下来,往肩膀上一扛,车就这么

开走了。

  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廖智失去真正的腿,已经11年了。如果不是那个她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男孩,她失去的或许不仅仅是自己的

腿。

8年5月12日,廖智与婆婆、不到1岁的大女儿虫虫待在绵竹市汉旺镇的家中。地震发生后,她被埋在了

自家房子的废墟里,身上压满了混凝土预制板。救援人员不敢用吊车,怕脆弱的预制板发生断裂,对廖智造成

二次伤害;又怕人工打洞耗时太长,耽误救援。就在救援工作一筹莫展时,一名个子小小的男生钻到废墟里,

来到廖智跟前。

  廖智确定,这个人不是救援队的,就是一个讲方言的本地人。被埋了十几个小时后,终于见到了“外面的

人”,这让廖智非常激动。她抓住男生的手,舍不得让他走。“他说没事的,我就是来救你出去的。”廖智回

忆道。

  男生带了铁锹、凿子之类的工具,与廖智轮流在她左腿上方打洞,外面的人员也在配合,一小时后,终于

敲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余震到来前,男生被叫了出去。余震后,男生又钻了回来,他哭着说:“你一定不能

死在里面,我们救了你这么久,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被埋了26小时后,廖智真的活着出来了,但她的大女儿虫虫和婆婆都没了。

8年5月21日,廖智转院到重庆时,导演任虹霖正在那里筹备“世界小姐”重庆赛区的比赛,他带了一

医院慰问。他听说过廖智的故事:一个失去了孩子的“80后”母亲的故事。

廖智在表演《鼓舞》   站在病房门口,任虹霖看到一名个子小小的女孩坐在床上,和人说说笑笑,他不确

定这是不是廖智。因为其他从震区转来的伤者都哭丧着脸,这个女孩更像是去慰问的。

  任虹霖对廖智的印象太深了,知道她曾是舞蹈老师,便琢磨着能不能以艺术的形式做一个节目,去感染那

些灾难中的幸存者。“我问她,你还想不想跳舞?她很惊讶,说我想,但是我还能跳吗?我说能跳啊,只要你

想,就能跳。”任虹霖说,那番对话后,《鼓舞》应运而生。

  在廖智看来,有人为她创作一支舞蹈,让她可以因此多一些收入,这很现实,也是对她的帮助。这些人和

那个帮她求生的男孩一样,不图回报。在那个时刻,廖智认为自己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完成《鼓舞》

,或许人们会从她的经历中看到另外一种诠释生命的可能:没有了双腿,我依然可以创造价值。

  但对于一个失去双腿的人,跪在鼓上跳舞并不容易,更何况当时廖智的双腿只经过了简单的截肢处理,残

肢下还有许多突兀的骨刺。每次练舞前,她都会为双腿裹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纱布,可无论裹成什么样,训练

结束后纱布都会变成“两包血”。

  任虹霖看不下去了,主动表示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预估。“要不就不跳了。”任虹霖说。但廖智依然坚持

,顶着重庆夏天40℃的高温,在不吹空调、不让伤口感染的条件下,练了一个多月。

8年7月14日,《鼓舞》首演当天,人的场地座无虚席。从廖智亮相开始,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

来,一直鼓掌、叫好,直到节目结束。任虹霖站在台下跟着观众一起哭,他说:“这不是最好的舞美,没有最

好的灯光,但一定是最好的表达。”

  你们的腿有名字吗

  因为《鼓舞》,廖智成了名人,代表了那场震惊世人的灾难中鼓舞人心的力量。9年年底,她受灾区的

一所学校邀请,去探望地震中重伤的孩子。那里的许多孩子和她一样,做过截肢手术。

  廖智发现,这些孩子总是穿长裤,特别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的义肢,而且不愿坐轮椅。有时东西就掉在眼前

,他们也不愿站起来捡,要等老师或志愿者帮忙。

  廖智不愿看到孩子们这样生活下去。一天下课后,她取下自己的义肢,一手举着一条“腿”,说:“你们

知道吗?我的两条腿都有名字,左腿叫大象,右腿叫粽子,你们看像不像?你们的腿有名字吗?”

  孩子们愣住了,但很快笑成一片,兴奋地讨论着要给义肢起名字。从那天起,他们对义肢的态度发生了改

变。

  第二天,廖智带着轮椅来到学校,她的目标是让孩子们接受轮椅。

  以往上课时,中间会有休息时间,但那一次,廖智站着讲了一小时,孩子们也站着听了一小时。她还让人

撤走了教室里的凳子,直到下课后,才请朋友推进来几把轮椅。

  站累了的女孩子,先在轮椅上落座了。男孩子们却看了看彼此,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廖智假装没看见,带

着坐在轮椅上的孩子们做起了游戏,开火车、接龙、旋转,孩子们越玩越开心。男孩子们这才渐渐坐上轮椅,

加入游戏的队伍。廖智说,他们忽然发现,坐轮椅不是一件羞耻的事,而且很正常,“坐在轮椅上,照样可以

很快乐”。

  “一个健全的人去给孩子们做心理辅导,人家会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廖智不一样。”任虹霖说,廖

智是在用行动告诉那些肢体残障的人:我们的条件是一样的,我可以做到的事,你也可以做到。

  站起来,走出去

  廖智知道,当孩子们愿意接受自己时,他们面临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会在街头看

到别人异样的目光。但更可能的是,他们根本不会走上街头。

  廖智接触过一个家长,因为孩子是聋哑人,家长从不带他出门。还有一位妈妈,孩子的听力没问题,只是

天生没有耳郭,可妈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甚至说过“恨不得从来没生过这个孩子”。

  “这些家长有很强的病耻感,为什么别人的孩子都健健康康,只有我的孩子是这样?他们会觉得这是一件

很丢脸的事。”廖智说。但这个群体人数不少,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统计,中国的残疾人有万。

  当大部分残疾人不愿出门时,出门的那些就可能被当作异类。

  廖智的朋友文壹阳记得,第一次和廖智见面时,她穿了一条短裤。文壹阳之前和她在网上有过交流,了解

她的故事,对她的腿很好奇。但他只敢看她的脸,不敢看她的腿甚至身体,只能趁低头拿手机时偷偷瞄两眼。

“我很尊敬她,不想伤害她,但我不知道是看她的腿比较好,还是不看比较好。”文壹阳说。

  汶川地震前,廖智从未在生活中见过穿戴义肢的人,现在,她想鼓励更多的残疾人走出家门:“走出去,

被人看到了,才会解决问题。”在她看来,很多时候,大家对残疾人群体缺乏了解,就是因为在生活中根本没

有接触过这类人:见不到,更不要说相处之道了。

  廖智到美国换义肢时发现,在那里没人把义肢和身体残障当回事,义肢上的金属都是露在外面的,穿义肢

的人还可以当模特参加时装秀。“这就跟戴眼镜一样,我相信第一个戴眼镜的人也受到过很多   “发现别人的价值和找到自己的价值,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廖智说,“我不觉得这是在帮助别人,没有

人是一座孤岛,我也是在帮助自己。”

记忆中的那碗汤圆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那一天我得到了一碗汤圆。但我们乡下人要土气一些,把汤圆叫作“圆子

”。我的碗里一共有4个圆子,后来,有几个大人又给了我一些,我把它们吃光了。以我当时的年纪,我的母

亲认为,我吃下去的数量远远超出了我的实际能力,所以,她不停地重复,她的儿子“爱吃圆子”,“他吃了

8个”。后来,大家都知道了,我自己也知道了,我爱吃圆子,一顿可以吃8个。

  我相信吃酒席大致也是这样。如果你在某一场酒席上喝了一斤酒,人们就会记住,还会不停地传播:某某

某能喝,有一斤的量。记忆都有局限,记忆都有它偏心的选择——人们能记住你与酒的关系,却时常会忽略你

与马桶的关系。

  直到现在,我都快五十了,我的母亲仍认定她的儿子“爱吃圆子”。其实我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年代,在

“吃”这个问题上,爱和不爱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问题,首要的问题是“有”。在“有”的时候,一个孩子只

有一个态度,或者说一个行为:能吃就吃。这句话还可以说得更露骨一点:逮住一顿是一顿。

  我还想告诉我的母亲,其实那一次我吃伤了。很抱歉,“吃伤了”是一件很让人难为情的事,可我会原谅

自己。在那样的年代,有机会的话,我相信所有的孩子都会吃伤。

  我为什么至今还记得那碗汤圆呢?倒不是因为我“吃伤了”,首要的原因是汤圆属于“好吃的”。吃好吃

的,在当时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的父亲有一句口头禅,说的就是“好吃”与“记忆”的关系:饿狗记得千年

屎。那碗汤圆离我才40多年,年之后我也未必能够忘记。

  “好吃的”有什么可说的吗?有。

  我们村有一个很特殊的风俗,在日子比较富裕的时候,如果哪一家做了“好吃的”,关起门来独享是一件

十分不得体的事情,是要被人瞧不起的。我这么说也许有人要质疑:你不说你们家做了“好吃的”,人家怎么

会知道呢?这么说的人一定没有过过苦日子。我要告诉大家,人的嗅觉是十分神奇的,在你营养不良的时候,

你的基因会变异,你的嗅觉会变得和狗的嗅觉一样灵敏。这么说吧,你家在村东,如果你家的锅里烧了红烧肉

,村子西边的鼻子会因为你们家的炉火而亢奋——除非你生吃。

  所以,乡下人永远都不会去烧单纯的红烧肉,他们只会做青菜烧肉、萝卜烧肉、芋头烧肉,一做就是满满

的一大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要送。左边的邻居家送一碗,右边的邻居家送一碗,三舅妈家送一碗,陈先生

(我母亲)家送一碗。因为有青菜、萝卜和芋头垫底,好办了,肉就成了一点“意思”,点缀在最上头。

  我们乡下人就是这样的,也自私,也狠毒,但是,因为风俗,大家都有一种思维上的惯性:自己有一点儿

好的马上就会想起别人。它是普遍的,常态的。这些别人当然也包括我们这家外来户。

  柴可夫斯基有一首名曲,叫《如歌的行板》。它脱胎于一首西亚的民歌,作者不详。这首歌我引用过好几

次了,我还是忍不住,决定再一次引用它。它是这么唱的:

  瓦尼亚将身坐在沙发,

  酒瓶酒杯手中拿。

  他还没有倒满半杯酒,

  就叫人去喊卡契卡。

  这首歌的旋律我很早就熟悉了,但是,第一次读到歌词是在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大学毕业,一个人

在宿舍。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几乎没有过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需要回忆,不需要。往事历历在目。

在我的村庄,在那样一个艰难的时刻,伟大而温润的中国乡村传统依然没有泯灭,它在困厄里流淌,延续:每

一个乡亲都是瓦尼亚,每一个乡亲都是卡契卡。我就是卡契卡,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做瓦尼亚,就离开了我的村

庄。这是我欠下的。

  很可惜,在我还没有离开乡村的时候,这个风俗已经出现了衰败的态势,最终彻底没落了。

  风俗和法律没有关系,可我愿意这样解释风俗和法律的关系——风俗是最为亲切的法律,而法律则是最为

彪悍的风俗。

  风俗在一头,法律在另一头。一个时代或一个民族的好和坏不是从一头开始的。好,从两头开始好;坏,

也是从两头开始坏。在任何时候,好风俗的丧失都是一件危险的事,这不是我危言耸听。

  分享,多么芬芳的一个东西,它到哪里去了呢?

  “一块给狗的骨头不是慈善,一块与狗分享的骨头才是慈善。”

  这句话是杰克·伦敦说的。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正上大学二年级,在扬州师范学院的图书馆里。这句话至

今还像骨头一样生长在我的肉里。杰克·伦敦揭示了分享的本质,分享源于慈善,体现为慈善。

  我要感谢杰克·伦敦,他在我的青年时代给我送来了最为重要的一个词:分享。此时此刻,我愿意与所有

的朋友分享这个词:分享。这个词可以让一个男孩迅速地成长为一个男人——他曾经梦想着独自抱着一根甘蔗

,从清晨啃到黄昏。

  如果有一天,即便我的身体里只剩下最后一根骨头,这一根骨头也足以支撑起我的人生。这不是因为我高

尚,不是,我远远没有那么高尚。但是,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人和我分享过他们的骨头,我自然有分享的愿望。

“愿望”有它的逻辑性和传递性,愿望就是动作——父亲抱过我,我就喜欢抱儿子。儿子也许不愿意抱我,可

这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因为他的怀里将是我的孙子。是的,所谓的世世代代,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高兴地注意到一个现象,“分享”这个词的使用率正在上升。我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分享”终于成

为汉语世界里使用率最高的一个词,而“分享”也真的成为我们切实可感的“民风”。

  (海棠无香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一书,李旻图)

带雨的韭

  写到韭菜的诗浩如烟海,最让人感怀的是那首《赠卫八处士》。在   然而杜甫这首诗,最让人动容的,并不仅仅是久别重逢的温暖。

  二十年前,我参加过一次人类学系的短期活动,把吾乡乡下的某个村庄作为田野考察点,住了一个月。那

时我还是个学生。毕业后卷入恋爱、结婚、生子以及家母病故的人生洪流,匆促不问前尘。前年春天,我突然

想到那个村子,莫名地想再去一次,尽管也没想明白,去了要干什么。

  总之就去了。仍住在当年寄住的大叔大婶家,故人相见,倒也说不上多激动,只是反复地确认着,村子里

哪一个老人在哪一年去世了,果然真的是“访旧半为鬼”了。

  那也是晚上,大婶从地里摘了芹菜,煮了两碗粥,吾乡有吃夜粥的习惯,在待客之道里,一碗夜粥,象征

着柔情的体贴。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我住了两个星期,尽管无所事事也不想太快离开。因为感到了深沉的依恋。一般而言,乡村的发展比城里

大概慢了十年,所以村子里仍保留着很多我童年的记忆。村子里的女人忙碌的很多日常事务,就是多年以前,

我的祖母和母亲每天的生活内容。

  这些是在城里很少见到的情景和感受到的气氛。吾乡那些奇妙的风物,在日新月异的城市生活中被淘汰、

被更换;那些落伍的风俗被简化,热闹而亲密的大家族生活被分解。在城里,已经很难体会到儿时有序而繁密

的生活细节,而在乡村,它们重现了。

  所以,在夜晚,当主人用一碗夜粥招待我,放的虽然不是春韭,但粥的蒸汽与当年杜甫那碗黄粱的蒸汽,

大概是同一种蒸汽。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几十年如幻影般的前尘往事。在《赠卫八处士》中,杜甫感怀的是“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他们处于“见面难”的古代,而我在通信方便的现代,也感到了同一种离散,尘

世间无所不在的离散。

  时光洪流下谁都逃不过的离散。

  这样的两个夜晚是相似的,为这样的夜晚,我也写下我的诗句,这就是我全力以赴的人间:

  这些年来少有过的温馨夜晚。邻居过来诉说猪圈的修缮及其暧昧的所有权。

  她们从猪圈讲到柑树虫害再讲到遭遇的不公,

  最后落实到对命运的安顺,她们迟迟不愿离席,

  这流连让我满喉泪意。我知道这人间亲切热闹,

  我们以前的时光都是虚度。

  可是这样的时刻我拿它何用?在我心里巨大的爱,像骆驼穿过了针眼。

苏东坡的南渡北归

  苏东坡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也是一个善于发现快乐的人。当个人命运的悲剧浩大沉重地降临,他就用无

数散碎而具体的快乐把它化于无形。这是苏东坡一生最大的功力所在。

  一

  北宋的官场,比赣江十八滩更凶险。

  就在过赣江十八滩时,苏东坡接到朝廷把他贬往惠州(今广东省惠州市)的新旨意。

  苏东坡翻山越岭奔赴岭南的时候,他的老朋友章惇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新宰相。

  苏东坡曾戏称,章惇将来会杀人不眨眼,不过那时二人还是朋友。后来的历史,完全验证了苏东坡的预言

。苏东坡到惠州后,章惇一心想除掉他,以免他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由于宋太祖不得杀文臣的最高指示,章惇

只能采取借刀杀人的老套路,于是派苏东坡的死敌程之才担任广南东路提刑,让苏东坡没有好日子过。苏东坡

过得好了,他们便过不好。

  二

  无论怎样,生活还要继续。苏东坡曾在给友人的信中称,不妨把自己当成一个一生都没有考得功名的惠州

秀才,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岭南,亦无不可。他依旧作诗,对生命中的残忍照单全收。他虽年过六旬,却从来不

曾放弃自己的梦想,更不会听亲友所劝,放弃自己最心爱的诗歌。在他看来,丢掉诗歌,就等于丢掉了自己的

灵魂,而正是灵魂的力量,才使人具有意志、智性和活力,尽管那些诗歌,曾经给他,并且仍将继续给他带来

祸患。

  此时,苏东坡写了一首名叫《纵笔》的诗,诗是这样写的: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首诗,苏东坡说自己虽在病中,白发萧然,却在春日里,在藤床上安睡。这般的潇洒从容,让他昔年的

朋友、如今的政敌章惇大为光火:“苏东坡还过得这般快活吗?”朝廷上的那班政敌,显然是不愿意让苏东坡

过得快活的。他们决定痛打苏东坡这只“落水狗”,既然不能杀了苏东坡,那就让他生不如死吧。公元年

,来自朝廷的一纸诏书,又把苏东坡贬到更加荒远的琼州(今海南省),任昌化军安置,弟弟苏辙也被谪往雷

州(今广东省雷州市)。

  苏东坡知道,自己终生不能回到中原了。长子苏迈来送别时,苏东坡把后事一一交代清楚,如同永别。那

时的他,决定到了海南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确定墓地和制作棺材。他哪里知道,在当时的海南,根

本没有棺材这种东西,当地人只是在长条状的木头上凿出臼穴,人活着存稻米,人死了放尸体。

  苏东坡孑然一身,只有最小的儿子苏过,抛妻别子,孤身相随。年轻的苏过,过早地看透了人世的沧桑,

这也让他的内心格外早熟。他知道,父亲被一贬再贬,是因为父亲功高名重,从来不蝇营狗苟。他知道,人是

卑微的,但是父亲不愿因这卑微而放弃尊严,即使自然或命运向他提出苛刻的条件,他仍不愿以妥协来进行交

易。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不仅没有丝毫责难,相反,他感到无限的荣光。苏过在海南写下《志隐》一文,主张

安贫乐道的精神。苏东坡看了以后,心有所感,说:“吾可以安于岛矣。”

  苏东坡的命途,没有最低,只有更低。但是对人生的热情与勇气,是他应对噩运的撒手锏。在儋州(今海

南省儋州市),他除了写书、作诗,又开始酿酒。有诗有酒,他从冲突与悲情中解脱出来,内心有了一种节日

般的喜悦。

  三

  公元1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下旨将苏东坡徙往廉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海市合浦县),将苏

辙徙往岳州(今湖南省岳阳市)。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渡海帖》就是苏轼在这个时候书写的。

  那一次,苏东坡先去海南岛北端的澄迈寻找好友赵梦得,不巧赵梦得北行未归。他满心遗憾,写下一通尺

牍,交给赵梦得的儿子,盼望能在渡海以后相见。

  这幅《渡海帖》,被认为是苏东坡晚年的书迹代表,黄庭坚看到这幅字时,不禁赞叹:“沉着痛快。”

  无论对于苏东坡,还是他之后任何一个被贬往海南的官员,横渡琼州海峡都将成为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段旅

程。宋代不杀文官,那座大海中的孤岛,对宋代官员来说,几乎是最接近死亡的地带。因此,南渡与北归,往

往成为羁束与自由的转折点。

  越过南岭,经赣江入长江,船至真州(今江苏省仪征市)时,苏东坡跟米芾见了一面。米芾把他珍藏的《

草圣帖》和《谢安帖》交给苏东坡,请他写跋,那是六月初一。两天后,苏东坡就瘴毒大作,猛泻不止。到了

常州(今江苏省常州市),苏东坡的旅程,就再也不能继续了。

  七月里,常州久旱不雨,天气燥热,苏东坡病了几十日,到二十六日时,已到了弥留之际。

  他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

  意思是,我这一生没做过亏心事,不会下地狱。

  又说:“至时,慎毋哭泣,让我坦然化去。”

  如同苏格拉底死前所说:“我要安静地离开人世,请忍耐、镇静。”

  苏东坡病中,他在杭州时的旧友、径山寺维琳方丈早已赶到他身边。此时,他在苏东坡耳边大声说:“端

明宜勿忘西方!”

  苏东坡气若游丝地答道:“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

  钱世雄也凑近他的耳畔大声说:“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

  苏东坡又答道:“着力即差!”

  苏东坡的回答再次表明了他的人生观念:世间万事,皆应顺其自然;能否度至西方极乐世界,也要看缘分

,不可强求。他写文章,主张“随物赋形”,所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他的人生观,也别

无二致。

  苏迈含泪上前询问后事,苏东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溘然而逝。

  那一年,是公元年。

  苏东坡的生命里没有失败,就像《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所说的一句话:“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

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

相见时难别亦难

  “很快你就82岁了。身高缩短了6厘米,体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地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

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58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越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

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安德烈·高兹坐在床上,轻轻地读着写给妻子的信。多利娜倚在他的胸前

,身体微微颤抖,高兹用手抚过她的脸颊,才发现她正默默流泪。

  米洛斯的阿佛洛狄忒

年9月,师从哲学家萨特的年轻学生高兹,正忙着在法国巴黎找一份报社编辑的工作。生于奥地利,

又在瑞士洛桑上学,初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高兹的生活格外单调。

  那天,一个同学邀请高兹参加一场派对。浪漫的巴黎青年,在舞池中翩然起舞。高兹舞艺不精,只好坐在

一旁欣赏。不远处,3个男青年正围着一个女孩,央求她一起打牌。女孩没有理他们,而是径直向高兹走来,

邀请他共舞。腼腆的高兹摇手拒绝,他涨红了脸说:“我不会跳舞。”女孩笑道:“好吧,希望等你学会跳舞

后,可以主动邀请我。”她转身离开。高兹望着女孩的背影,心潮澎湃,忍不住问同学:“她是谁?就是那个

充满活力、皮肤像珍珠一般的女孩。”同学笑着说:“她叫多利娜,难道你对她动心了?”高兹没有回答。在

他的心底,多利娜美丽、高贵、大方,如同米洛斯岛上的阿佛洛狄忒,不可能看上他这样的穷酸书生。

  这次相遇后的一天,他望着窗外发呆时,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多利娜正经过他的楼下。那一刻,高兹

相信了命运,他匆匆冲下楼,假装无意邂逅。那天的太阳很明艳,多利娜美丽极了。高兹鼓足勇气,问道:“

你可以教我跳舞吗?”“可以。”多利娜回答道。其实早在初见时,她就有些倾心于这个面带忧郁的青年。

  在高兹的童年里,父母受到反犹太主义的侵袭,他的学习生涯颠沛流离。这种不稳定,让他对婚姻有一种

天生的畏惧。“什么能够证明,在10年或20年后,我们历经沧桑,而婚姻的契约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呢?”高

兹向多利娜袒露心迹。

  “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

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加强、改变,重新调

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多利娜的回答让高兹无法抵挡,他甚至认为,多利娜才是真正

的哲学家。他们的灵魂产生了共鸣,这促使他们一起成长。年的秋天,在众人的祝福声中,他们喜结连理

  欢愉是相互给予

  婚后的日子,虽然贫穷,却充满幸福。每天早上,高兹都会静静地望着躺在身旁的多利娜。他说,那时的

自己,仿佛是在欣赏充满柔情的奇迹。而这份奇迹的力量,让高兹不知疲倦地投入精力,坚持创作。但是,其

著作即使在萨特的鼎力推荐下,依然没有出版商愿意刊印。

  高兹很失望,也很失落。多利娜抱着高兹,亲吻着他的额头。“没有关系,你的生命还有很长的时间,要

去创作更多的东西。”高兹在妻子面前,第一次流下眼泪。

年的春天,在新婚的高兹看来,春寒料峭,祸不单行,他所在的报刊社因为种种原因破产了。抱着一

箱办公杂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多利娜解释。

  “没有这份工作,我们一样过得下去。”多利娜把做好的菜端到高兹面前,“不过,以后牛肉我们要少吃

一点了。”她的调侃,让高兹感到既甜蜜又心酸。

  在那之后,多利娜找了几份兼职。高兹心疼不已,但多利娜告诉高兹:“爱上一个作家,就是爱上他的写

作。你的天赋是写作,那就坚持下去。”高兹被多利娜的这份力量感染,此后笔耕不辍,陆续以戈尔兹为名发

表作品,在巴黎文化界引起了很大反响。

  随着高兹稿费的增加,两个人的生活也有了改善。年,高兹的第一本著作《叛徒》出版,但是,高兹

在这本具有自传性质的书中,只用了些许语言谈及爱情,还把多利娜塑造成很卑微的形象。

  高兹的声誉越来越高,他进入《现代》杂志编委会,这家由哲学家萨特创办的杂志在当时负有盛名。不久

后,高兹又创办了《新观察家》周刊,开始陷入应接不暇的应酬,吸引了许多追随者。

  某天,多利娜突然平静地告诉高兹,她希望离开他,以免爱情坠入争吵和背叛的深渊。她建议说,最好的

方法是分开一段时间,希望高兹能够根据自己实际的愿望,做出人生的选择。

  高兹开始反思,他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里,自己被名声所累,也伤害了多利娜。他恳求多利娜原谅他。

看着高兹的眼睛,多利娜相信了他,回到家中。从此以后,高兹更加尊敬妻子。

  病痛给了爱情一双翅膀

  随着岁月的流逝,高兹和多利娜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他在每一场活动中都会带着妻子。多利娜是一个智慧

的女人,她聪慧又好学,与哲学家、作家相谈时不卑不亢,连萨特都非常喜欢和她交流。本来多利娜在理论知

识上比较欠缺,但她很快就学会了那些生涩的专业术语,开始与学者们巧妙地辩论起来。

年的秋天,多利娜间歇性的头痛发作了。一开始,她以为是气候变化导致的疾病,但疼痛很长时间都

没消失。医院检查后才发现,是因为多年前多利娜治疗腰椎时,注射的药物产生了严重的副作用。

他深深地自责,正是因为自己终日忙于工作,妻子才会过度劳累,腰肌劳损。医生随后的话,更让高兹绝望。

“她得了蛛网膜病变,这很致命,我们尽力保障她5年的生存期。”

  走回病房,看着正在病床上打盹儿的多利娜,高兹才发现,他曾经以为哲学、写作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

,但事实上,如果没有了多利娜,他就会失去一切。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医生建议多利娜到乡下疗养。于是,高兹放下所有事情,陪着她回到自家的农场。

她说想要在绿树成荫的地方看书,他就在农场前后栽种了余棵树。等到这些树木都成材了,还在照顾妻子

的高兹,也是病痛缠身。一天,他们讨论了人生即将到来的不同结局,但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都不愿意

在对方走了以后,孤独地活下去。他们决心一起告别人世。

  于是,他们相拥着,就像当年新婚时睡在沙发上一样,挤在一起。高兹轻声读着写给妻子的信,多利娜流

着泪……当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躺在那里,闭着眼,宁静得像睡着了一般。

  而在不远处的书桌上,翻开的本子里,写着这样一句话:“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

意共同度过。”

时间的河流与母亲的光阴故事

  生命是一条长河,在时间的河流中,没有人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管何时何地,我们踏入的都是不

同的时间之河。

  我对这个说法一直深信不疑。时间的河流不断地向未来流去,逝水年华,我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回到以往的

时间之河中。我只有一条生命的河流,不管我如何追忆过去、想象未来,都只能体验自己每一次的时间之河。

  直到母亲在3年多前去世,我才发现自己的时间河流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仿佛除了我自己的一条,还有一

条母亲的时间河流,伴随着我的生命之河流淌。

  母亲在世时,我从来不曾想到母亲的生命之河和我的会如此纠缠。虽然我的生命河流从母亲的子宫源头流

出,但这条我自以为独立的河流,早已如大江般奔向生命的海洋。我早已忘记母亲子宫里羊水的波动,早已不

复忆起我的时间河流最早的源头。

  母亲离开后,她不再只是那个母女关系中的母亲,我突然意识到,母亲是一个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时间长

河。最奇异的是,我开始感知到母亲的时间河流和我的之间存在的关联。我发现,随着母亲的逝去,母亲的时

间河流竟然在我的生命中重生了。

  母亲生我那年才20岁,从师范学校毕业一年多。母亲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根本不想那么年轻就走入

婚姻,担起家庭及母亲的责任,但命运为母亲安排了一条并非她心甘情愿走的路。母亲18岁那年,来自江苏省

的父亲在台南的药房中遇到了她。父亲看上了这个白皙、害羞的少女,在付了一大笔聘金后,阿嬷阿公答应了

父亲的提亲,让他们的长女嫁给了大她14岁的男人。

  就世俗的标准而言,母亲嫁得不错,她其实不需要去小学教书,但她坚持做职业妇女。

  我看着母亲结婚时的照片,以曾经在19岁时间之河中的我,进入她的时间之河。19岁的我还是个冲撞成规

、充满文艺热情与爱情梦想的少女。我的人生刚开始朝具有无限可能的大海伸展,但母亲的人生已经被社会及

家庭规范成运河,承载着各种传统的责任。

  母亲个人的不甘,换回了她整个娘家的安稳。父亲之前一个人在台湾,娶了母亲之后,负担起母亲全家的

生活费、教育费,成为亲戚朋友口中最孝顺的女婿。在人生的天平上,父亲未免付出得过多;但在与母亲关系

的天平上,他也得到了许多。

  母亲在婚前恋爱过吗?18岁以前的她是否有过充满少女情怀的憧憬?母亲曾在我17岁时,因我过于狂野、

过着逃学离家的生活而告诉我她当年求学的困难。母亲初中毕业后,因家庭变故无法继续升高中,只得去食堂

打工。但母亲的初中老师坚持要这位一直是学校第一名的好学生继续求学。他为她报名参加师范学校的入学考

试,母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他到她的家中去说服她的父母,告诉他们读师范院校不用花钱,学校每个月

还会给零用钱,可以贴补家用,于是母亲获得了求学的机会。

  这位帮助过她的男老师,是否曾让她这名女学生有过少女情怀呢?

  当年37岁的母亲对17岁的我,一直采取放任自流的管教方式,就是因为她希望我可以拥有她不曾拥有的人

生,但她也不希望我因过分撒野而走上艰难的道路。

17岁的我,其实无法了解37岁的母亲,甚至无法了解17岁的自己,更无法了解曾经也是17岁的母亲。母亲

在67岁时离开人间,当时47岁的我,突然跨进了母亲的时间之河。

47岁的我,早已理解17岁的我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也了解了17岁时的母亲的生命状态。但在母亲生前,我

何曾感受过她的时间之河,何曾想到她也有过身为少女的时光?

47岁的我,懂得了自己的37岁及母亲的37岁。在17岁的我看来,37岁的母亲是相当老的女人;37岁的我,

却觉得自己仍然很年轻。选择不做母亲的我,没有一个孩子来对应我的年龄,所以让有着37岁身体的我,依然

保持着27岁的心境。

  但母亲的27岁、37岁是如何度过的呢?身为女儿,我看到的从来只是身为母亲的她,而不是一个处于不同

年纪与岁月阶段的女人,更不用说去想她的心理状态。母亲27岁时,我7岁,她会带着我去裁缝店做母女同款

的洋装。但我可曾好好看过母亲27岁时年轻的身影?这些影像并不曾留在我的心灵中,只留在斑驳的照片上。

但母亲去世后,当我终于进入她的时间之河时,突然可以忆起母亲独立的生命。我不再以女儿之眼,而是以女

人之眼去注视母亲作为女人的身影。

  母亲67岁时因卵巢癌去世。去世之前的半年,她一直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奇怪的是,在母亲离开前的最

后一个月,我开始腹痛;而在母亲结束痛苦时,我的腹痛也神奇地消失了。一般人说母女连心,对我而言,则

是母女的卵巢与子宫之间的相连。

  母亲离开后,47岁的我立即懂得了自己47岁的生命状态。我原本一直把47岁活成37岁,却始终躲不开岁月

的镜子。如今已经一脚踏入母亲时间之河的我,不只感受到17岁、27岁、37岁、47岁的母亲,甚至开始懂得超

越自己年龄阶段的时间之河。通过母亲,我开始面对自己47岁的身体和心灵。

47岁时的母亲,考上了台湾师范大学的夜校,花了几年时间拿到一张在她的工作中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大学

文凭。但这是母亲人生的文凭,是让她找回自己可以掌控的人生的一种方式。

47岁的我,一直活在自己可以掌控的人生中。不管是在工作、婚姻中,还是在人生目标上,都不太遵守社

会规范的我,却有着美满幸福的生活。也许我成了母亲有阴影的人生中光明的一面。在母亲生前,我知道她一

直以我为荣,又或者说,她可能羡慕我活出了她不能拥有的精彩人生。

47岁以前,我觉得自己和母亲走的是根本不相连的两条人生道路:我的自由相对她的不自由,我的幸福相

对她的不幸福。在母亲离开后,两条原本各自奔腾的时间之河却再度相连,让我回忆起自己生命的源头。我的

时间之河中有母亲的时间之河,母亲的时间之河中有我的时间之河。

  如今的我可以不依靠照片,而通过心灵之眼清楚地看到47岁的母亲,不只是从脑子里知道,而且是从心里

知道她为什么要重回校园——唯有这种方式可以让她脱离人生轨道,让生命的火车开回年轻时曾经错过的人生

  时间的河流,是一条可以反复向前看或向后看的河流。原本我只能回顾自己的过去,却因母亲离去所带来

的永恒之眼,看到自己的未来与母亲的过去交织的时间之河。

  我知道自己必将走过母亲所走过的旅程,我的子宫终将萎缩,我的肌肤终将失去润泽,我体内的基因终将

以母亲记忆中的方式活动。母亲的痛苦终将成为我的痛苦,虽然我的幸福从来不曾是母亲的幸福。

  如今,通过时间的河流,我走入了母亲一生的光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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